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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节 碧血吴钩


  狄阿孝结束了宴会,发现他的阿哥不见了。帐篷里空空无一人,他站在帐篷的门边儿,心中混乱一片,乱得几乎控制不住。这种片刻之间忽然产生的感觉,不知道来至哪里,然而却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纷乱,似乎既将就欲爆发,经过长久的沉默,也真的爆发了:“他骗我?!竟然走了。”

  就在刚好官兵进攻高奴之前,楼关山寨的土匪到了,给他说,要来投奔他,今天阿哥已经证实,他的一家都在土匪那儿,他明明已无后顾之忧,为什么一定要走?!

  是了,是了,他和他阿爸一样,把心交给中原的皇帝了,虽然他不承认,却真的被中原人迷了心窍。

  我的傻阿哥呀,他一心妄想,认为中原人不会杀他。

  他这是要干什么,让一家老小来投我,自己还是走了。

  对了,史千斤,狄阿孝想起了史千斤,大喊一声:“传史千斤。”

  史千斤没敢吃多少酒,在这儿,不像在朝廷,恶臭了,自暴自弃,他也跑来找狄阿鸟来了,问问他这个博格阿巴特怎么就成了大首领的阿哥,跑来一看,“大首领”在,正要走,听说大首领找自己,从卫士身边挤过去,再一看,刚刚搭好的大帐空空如也,两个游牧人跪在里头吃鞭子,愕然道:“他人呢?!”

  狄阿孝气愤地说:“跑了。”

  他补充一句:“他就会跑,你去,把他劝回来,好么?!”

  史千斤心中长叹:“博格阿巴特定是骗了他这个大首领阿弟,归心似箭,守节南去,这种人各有志的事儿,我怎么劝?!”

  不过,他也有放心不下的地方,想到自己的史千亿,暗道:“他回去也好,回去……”想到这里,他迫不及待,大声说:“好,我现在就去追他。”说完,要走。

  狄阿孝的萨满参谋附耳,小声说:“一追,又一个一去不回呢?!”

  狄阿孝却放心,这个人,是阿哥推荐的,要是他跟阿哥跑,岂不是阿哥失算了,不大可能,他一扭头,发觉史千斤侧着耳朵,知道对方也担心得不到自己的不信任,坚持说:“快去追他吧。”

  史千斤一弯腰出来,拢了几名骑士,上马追了出去。

  夜中的雪地,一浪一浪地从远方奔涌,斗移星换,夜暮更深,已经近临子夜,冷风飕飕,只有马匹喘息湍急,喷出热腾腾一片气息。

  健符的身体被马革裹着,从异乡往回走了,正应了他那“马革裹尸还”的志向,总也了却人的心愿。

  几个人随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卫士还有点儿不敢相信,说什么也想不到出走那么顺利,一路走得心惊肉跳,恨不得一举过楼关,跑了个把时辰,才敢喘口气。

  他们刚刚能在寒冷的雪夜中收回喘息急切的魂魄,听到后面有人追上来了,回头看到几骑,不禁惊骇,连忙把手放到兵器上,咬咬牙,暗道:“让他们给发现了,拼却一死,也要护送小相公回去。”于是,冲狄阿鸟大喊:“情况不妙,我们断后,大人快带少侯先走吧。”

  狄阿鸟也不想面对阿弟,若是让阿弟知道,自己护送着大仇人的骸骨返乡,该是一个什么滋味呢,他真想撒腿跑一气,可是他要是这么让人断后,阿弟会对断后的人留情么?!想到这里,干脆停了下来,威严地大喝:“都跑到这里了,有马有兵刃,怕什么?!”

  几个卫士回旋战马,仍然冲他大喊大叫,觉得不是同甘共苦的时候。

  追来的史千斤大喊一声,到了跟前,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一个卫士迫不及待地说:“史将军,投降也是万不得已,你难道这么迫不及待地取悦你的新主子么?!”

  史千斤大为恼火:“你不会说句人话么?!”

  他转过脸,又跟狄阿鸟说:“大首领发现你不告而辞,派我来追你。我知道,我没什么劝你们的。人各有志,你们也许会看不起我。可我也是逼不得已,知道回去,肯定会被谢铁牛他们寻借口害死,只是想提醒你们一句,*龙见死不救,必有奏报,定然诬我等在先,你们这么回去,不可不作提防。”

  众人释然。

  狄阿鸟也说:“看?!你们都错怪了史将军,兵器都拔了出来,赶快收起来。”

  史千斤说:“我父子四人皆在军中,投靠大首领,也是为了不让我史家无后,既然已经投敌,厚着一张老脸,再没什么说的了,只是家乡尚有史千亿一个女子在,还请小相公多多照顾,及时通知她。”

  狄阿鸟笑道:“我会的。”

  史千斤揽马顿雪,直一直身儿,微微抱拳,端是郑重,想是心里痛楚,思及昔日并肩作战,改日沙场相见,已是各为其主,不可自己。

  跟他来的游牧骑士显然不肯,大声说:“大首领让你劝他们回去,你追到跟前,怎么反而放他们走?!”

  史千斤大吼一声:“我自会与大首领请罪。”

  说完掉转马头,踏雪而走,人影渐渐消淡。

  几个游牧人也没接到动手的命令,见史千斤都走了,也拉着马缰,回头狂奔。狄阿鸟注视了一会儿,看了看身上不见骑士的那匹马,视角落在马鞍上的革袋上,脸色尤为坚凝,带着几人再上路,说:“诸位都听到了,回去,*龙定然诬我等在先……你们后悔,还来得及。”

  众人想想,也不免寒心,可是仍然义无反顾。

  其中一个说:“我乃健家部曲义从。”

  一阵北风将众人声音掩盖。

  他们乘借北风走的更急,走了好大一阵儿,遭遇到一支官兵。

  原来*龙接到消息时,白羊王并没有去攻打楼关,只在三里峪扎营,做出截断敌后路之势,怕回军途中,两面受敌,在这儿也布置了伏兵。

  这支伏兵以为此来是游牧人的游骑,派出几十骑劫击。

  狄阿鸟不知道他们的口令,见势不妙,只好与他们战在一处,边战边往回走。

  众卫士为践行诺言,保护狄阿鸟,不惜一死,奋力拼杀,虽杀伤极多,却也在厮杀中被人纷纷射下马儿。

  等回头摆脱官骑,狄阿鸟身边已只有二骑矣。

  前有官兵拦截,后有游牧人,幸存的卫士已不知怎么好,其中一个只好仰天痛嚎:“生为丈夫,恨奸臣当道,不能为国捐躯,效仿将军,马革裹尸尔。”

  狄阿鸟也没有什么安慰他,反而骗他说:“我也不得不去投游牧人了。你们走吧,脱掉盔甲,隐姓埋名,忘记这一切。”

  卫士大痛,也不再坚持,说:“我要上京去见老侯爷,向他老人家禀明经过,日后也好接您回国。你这样拖着少将军也不是办法。他毕竟是这支游牧首领的仇敌,不如义尽于此,让将军长眠此地,我想老侯爷也不会怪咱们的。异日收复高奴之时,咱们再为将军添冢修墓。”

  狄阿鸟叹息说:“天气寒冷,刨地成坑,亦非一时之能,我一人在这里进点儿心力,你还是快走吧。若肯进义,进京向他父亲禀明冤屈,更宜速行,不可拖延呀。走吧。快走吧。”

  两名卫士站成一个扇面儿,郑重抱拳,微微欠身儿。

  狄阿鸟也分别还礼,北风一打,把他们的身影卷得异常萧索、寂寥,披风烈振不休。

  洒完泪水,两名卫士这就遁入山中,再图蒙混关卡,前往京城,而狄阿鸟怕他们看着自己,也没在雪丘之后,下马刨坑,刨了一大会,又刨了一大会,方刨了几层浅土,自己睡里面试试,果不合适,坐起来给健符说话,长哭当祭:“马革裹尸?!若按常理,兄长怕是连马革裹尸都不能,回想一二,让小弟不知天理何在耶?!我等军人厮杀,却为他人铺垫晋升,即便灭了白羊王,岂非便宜十倍于白羊王的大贼尔?!”

  他有路不能走,寂寥无事儿,干脆往南方跪下,叩首道:“陛下呀,你下定决心,把这些盗贼杀干杀净的好。”

  为了把自己和这些蛀虫区分,他又说:“我虽不是一个忠臣,却也不是一个佞臣,从来也没想过祸害朝廷基业,若您能扶持我,使我就藩,我定然为朝廷镇守北疆,就算我有统一大漠的一天,我也一定会恪守臣节。百年之后,我的子孙后代,也必定致力于百族融合,到那时,天下一家,就不分彼此了。”

  忽然,他感觉到异常,发觉马匹不安地游动走踏,以一脚踏地,警惕地扭头,发现不远的雪丘上坐了一个人,幽幽地看着自己,竟然是自己的阿弟。

  因为自己刚刚刨坑刨得激烈,竟没注意到?!

  不,不,他应该在大帐中休息了,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狄阿孝渐渐像他的父亲了,因为离得不近,看起来模模糊糊。

  狄阿鸟毛骨悚然,心说:“这不会是我二叔吧?!”

  他站起来,弯着腰,伸着头,欲上前看看。那人站了起来,他的马也站了起来,说了一句话:“阿哥,你急切要走,带的是何人的尸首?!”

  狄阿鸟确信是自己的阿弟了,然而,心里更为不安。

  他这么问,肯定是从俘虏嘴里得到什么了,自己还要欲盖弥彰地骗他?!骗得了?!

  自己该说些什么呢,能跟一个人赶来的阿弟说什么呢?!

  他站直了,却把头深深地埋下。

  狄阿孝冲了上来,离了几步,迫不及待地大吼一声:“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的阿爸,阿叔,你的阿弟,都没有你取悦你的主子重要吗?!”

  他学着狄阿鸟的口气,讥讽说:“陛下呀,你下定决心,把这些盗贼杀干杀净的好。叫陛下了,叫得多让人肉麻呀,还跪着,还磕头,你给谁磕头呀,人都没有,你都赤诚满怀,一付奴隶相,还骗我,你为了这个,为了那个,还说,你一直与你的中原朝廷虚以委蛇呀,说呀。”

  狄阿鸟头越低越深,几乎都挂去胸前了,他想不到自己以为没有人,说说心里话,借以发泄一下情怀,不会有人知道,却没想到,阿孝就坐在一旁,只好请求说:“阿弟,你别说了,我错了。”

  狄阿孝上前推他的头,悲愤地说:“你错了?!你错了?!你有错吗?!我虽不是一个忠臣,却也不是一个佞臣,从来也没想过祸害朝廷基业,若您能扶持我,使我就藩,我定然为朝廷镇守北疆,就算我,有统一大漠的一天,我也一定会恪守臣节。百年之后,我的子孙后代,也必定致力于百族融合,到那时,天下一家,就不分彼此了。这是干什么?一条狗,一条狗,你身上流淌的,都是狗血,你就是想要一根骨头,然后给主人家出力,不是么?!说了半天,你什么忍辱负重,不过是想让人家册封你,你白日做梦吧你,人家册封你,人家傻么?!还统一大漠,就凭流了一身狗血的你,那些大漠中的巴特尔知道你做了朝廷的鹰犬,第一个联合起来,将你挫骨扬灰,你还统一大漠?!不知道自己是谁。”

  狄阿鸟汗流浃背,恨不得把头埋进裤袋里,再低低头,腰都弯了,胆怯地说:“阿弟,是我错了,我以后改,你原谅我好吗,你听我慢慢给你说。听我说,我们都是高阳帝的血脉呀,我们不能帮助外族人侵凌……”

  狄阿孝大吼一声:“你少来,你又骗我,这是你的借口,谁不知道你自小就好吃懒做,你就是想锦衣玉食,你就是个叛徒。”

  狄阿鸟想不到阿弟竟这么看自己,而自己,确实也不争气,再羞耻地低了一低头,忍不住哭出来,小声说:“我真的改了。”

  狄阿孝使劲地拨楞他的头,推来推去,最后给出一个条件:“你改么?!你真的改么?!”

  他说:“你真的要改,就答应我,再不要执意回去了,你我兄弟二人先拿姓健的头瓢喝酒,祭祀我们的阿爸,然后,同心协力,复兴家业。”

  说完后,满怀期待地看着狄阿鸟,只等他一口答应下来。

  狄阿鸟浑身一震,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变得无比坚凝,一改口气,毫无商量余地地说:“阿弟,我知道我伤了你的心,我知道,也许我违背了‘有仇必报’的誓言,不配做父辈的子孙,为了能让你原谅,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情,唯此两样,办不到。”

  他看着狄阿孝失望的眼睛,看到了愤怒的火焰,心里一片酸楚,却还是喘了口气,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说:“唯此两样,办不到!我已与中原皇帝缔结君臣之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所以这两样,我都不能答应你,都不能,我所做的一切,你应该明白,你已经长大了,阿孝,你不要感情用事,别忘了咱们的战略,别一得意,就忘乎所以,高奴还不是咱们的,阿弟,高奴还不是,你现在能有多少可用之兵?!你告诉我?!我敢说,现在你的成年战士不到五千,而真正在白羊王和你之间做出抉择的,能有三千就不错了,你需要粮食,需要军械,必须依靠中原,如果我猜的没错,陈州的援兵很快会到,他会站到白羊王的一方,倘若开战,无家可归的是你。”

  狄阿孝咬着牙,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使劲摇,大声吼道:“从小到大,你干什么都能找出理由,我告诉你,拓跋巍巍已经把白羊王给抛弃了,给抛弃了,高奴都要破了,他的援兵呢?!援兵呢?!只要我肯向他示好,他不会去管白羊王的,这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希望我投靠中原朝廷,是不是?!”

  狄阿鸟去按他,说:“你冷静、冷静。我父亲曾经给你阿爸说过,说他称王称霸,却唯独忘了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根。但凡一王,必有所根基,生活在自己的土壤上,仰仗自己的同族同姓,他听不进去……”

  狄阿孝一把推开他,缓缓地说:“我冷静,我当然会冷静的,你来告诉我?!我为什么不能联合拓跋巍巍,只能联合朝廷?!我告诉你吧,我早就猜到了,你是想让我所作的一切都符合你的身份,做狗的身份和心情,是不是?!不然的话,两强并立,为什么我就只能选择仇人,不能选择拓跋巍巍?!”

  狄阿鸟犹豫了片刻,沉声说:“我知道我说拓跋巍巍是外族,你会不当它是理由。可它就是理由,就像我曾告诉你,袁大胆必须得杀,不杀,你就没法收服人心一样,你告诉我,杀了他,你有没有从中得到好处?!告诉我呀。我再问你,什么是尊王攘夷吗?!你不会没有学过吗?!你真的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学过吗?!你冷静下来,回去好好想一想,你长大了,你身后有几千将士,一举一动,干系大了。”

  狄阿孝眼睛有点儿迷茫,旋即害怕自己一示弱,就让奸猾的阿哥耍了滑,大声说:“是呀,我不能好好地想一想,那你留下来呀,为什么非要走呢?!我可以原谅你,也可以听你的,可是你必须留下来,把仇人的尸骸给我。”

  狄阿鸟简短地回答:“不。”

  狄阿孝威胁说:“必须得留下,都留下。”

  狄阿鸟摇了摇头,依然说:“不。”

  狄阿孝被激怒了,乍了两肩肌肉,咆哮一声,豹子一般扑了上来,按着狄阿鸟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狄阿鸟爬起来,也咆哮了一声,与他撞在一起,随着四脚挪动,脚下的雪趟得翻浪,忽然,狄阿鸟“啊呀”一声惨叫,蹿身儿到了一旁,捂住自己的肩膀。

  狄阿孝愣了一愣,并不追击,只是说:“你少装伤口疼。”

  他往前踏了一步,两眼电光闪闪,说:“你不答应我,我就用强,告诉你,我只要撮个哨,我的巴牙就会冲上来。别逼我把你捆起来,答应我不?!”

  狄阿鸟惨淡一笑,伸出了一只手掌,在狄阿孝一喜中,又说:“让巴牙来有何出息?!你要是有战胜阿哥的本事,不妨与我一对一论输赢,你赢了,我什么听你的,我赢了,你就得听我的。”

  狄阿孝上前一步。

  狄阿鸟连忙后退一步,挑衅说:“你敢么?!你是个巴特尔么?!

  从小到大,狄阿孝从来也没有在武艺上松懈过,回想狄阿鸟,却慵懒无比,不相信自己仍然不敌,再看看狄阿鸟,连日餐风露宿,身体反而显得单薄,面黄肌瘦,明显没有自己壮实,信心越发充足,再想想,自己要强行将阿哥留下,留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一旦下令让巴牙们过来动强,而他过后又人在心不在,众人难免会看不起他,争相折辱他,就答应说:“好。”

  话音刚落,就记得小时候阿哥对自己的偷袭,“嗖”地猛蹿过去,抢占先机。

  他丝毫也不肯留情,径直一挥拳,狄阿鸟的下巴就在拳头下绽开,仰了头,脚不吃力地后退。他猛地赶上前去,越过阿哥,一脚伸出,运足腰力,用肩膀一撞,见阿哥脚不离地,朝后飞去,心说:“果然如此,你与那些中原人呆在一起,吃不了多少肉,人也贪图安逸,再也不是少年时那个让我不敌的阿哥了。”

  狄阿鸟这一跌,足足跌了一丈的距离,虽然是在雪上,还是有点眼花,他爬起来,自己也没有想到,不由问自己,我这是怎么了?!

  明明知道他打我下巴,怎么就是反应不过来呢,他赶上我,我是可以跳开的,可是脚,为什么就是吃不了力?!

  这些,都只能在脑海里转瞬即逝,他看着阿弟的模样,猛一咬牙,用脚尖在地上一勾,冲了上去,先以“托梁换桂”封住门户,再从门户中猛一探爪,叉了阿弟的一条胳膊,待阿弟前胸门户洞开,再也来不及躲闪了,提腿高撑。

  狄阿孝返身抬肘,脚正中肘,却不料阿哥只是虚点一下,就收了脚,往前侧一方弓拉,再突然一放,以刚刚那条腿横扫自己支撑中心的那条腿,只觉得身子一轻,差点儿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不禁骇然,心说,阿哥果真奸猾,还是把自己扫了一跤,正要翻滚躲过,发觉阿哥也脚步不稳,往一旁去了,干脆身子一硬,硬生生弹起身儿。

  他刚刚弹身起来,就被狄阿鸟赶上一脚。

  这是狄阿鸟从穆钟山那里学来的三弹腿,施展起来,就是深埋的木桩子也能扫得松晃,却是想不到,阿弟只是身子软了一软,他忽然明白了过来,自己这些日子,整日厮杀,却吃不饱,似乎还有点发热,身子虚弱,突然喝了不少酒,浑身一松弛,这又厮杀,刨坑,再一厮打,手脚都酸软着,涨绷绷的。

  他眼看自己收不住脚,正要干脆倒地,打个滚。

  狄阿孝爬起来,赶上他就是一脚,他却是一头扎下去了。

  再次爬爬起来,狄阿孝已经毫不留情,拳打脚踢,密如雨下,他别无他法儿,只好弓腰搂头,再寻时机。

  狄阿孝趁机搂了他的腰,往空中一扬,举过头顶,甩往自己身后。

  这一甩,狄阿鸟四肢朝地,趴了个结实,雪扑了一鼻,随着急促的呼吸,又是喷嚏,又是咳嗽。

  他再一次站起来,发觉自己越走越晃,仍是义无反顾地冲了上去,冲在一个公牛冲击般的拳头上,头眼懵了一懵,仰天倒下。

  他眼前一片昏花,感到意志一点、一点地模糊,确信自己和阿弟比武,比的不是时候,便抓了一把雪,往脸上糊糊,让自己清醒一些,告诉自己说:“两件都是大事,就是被阿弟打死,也不能输,不能输。”

  炙热的脸上得了一片清凉,似乎好了许多。

  他摇摇晃晃,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站起来,笑着站起来说:“阿弟呀,不错,力气变大了,不过,我刚刚是在试验你的力气,来,再来。”

  狄阿孝看他躺下半天不动,往脸上糊雪,还以为把他打坏了,见他又爬起来,咆哮一声,流星赶月先期而到,手眼相随,上下济应,一顿一挫之间,突破他的两手,双拳各奔脸颊耳门去了。

  狄阿鸟只感到两耳吱吱急叫,锣呀鼓呀都在响,就晕头转向地打转了,旋即发现一个飞起的膝盖,直奔自己面门,双手一挡,是先搭到对方的膝盖上,然后全回打到脸上,闷哼一声,手上就见红了。

  狄阿孝觉得差不多够了,利索地搅过他的一支手臂,抓上他肩头,踩到他腿弯,将他全身都往下猛压,大声问:“认输了么?!”

  狄阿鸟惨叫一声,原来狄阿孝抓上了他胳膊上的肩伤,这伤是高奴的簇型箭留下的,拔出来,连血带肉,这会被抓,感觉到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挣又挣不脱,干脆放开肩周关节,自己也猛地往下一沉,任胳膊脱臼,爬起来往前挣。

  狄阿孝手里一轻,就懵了,他实在想不到阿哥竟然脱臂而逃,不自觉松了手,极不可相信地看着他沾满鼻血的脸,问:“你也太狠了吧?!”

  狄阿鸟跑了十多步,剧烈地喘息着,说:“这都是本领,没有什么狠不狠的,壁虎急了还断尾呢。”

  说完,跪在地上,把脱臼的胳膊放下来,压结实,忍住黄豆大的汗粒,用力一旋,“喀吧”一声,接上了,活动、活动,虽然肩膀有点胀木、刺疼,依然可以用,就大吼道:“来吧。阿弟,就看阿哥怎么使出全身本领,打败你。”

  疼痛刺激着魂魄,他当真从尾椎生出一股新力来。

  狄阿孝相信,他就是在说大话,就说:“越是这样,我越不能放你走。”说完,不待他调整好胳膊,冲上去,抱住他的腰,用力一挺,再全身一趴,将之压结实,狄阿鸟对准他的头就是一肘子,翻身爬起来,自后面按他胳膊。

  刚刚装上的胳膊以飞快的速度肿胀,他竟没把阿弟抓结实,感到阿弟一蹂身,双手来剪自己两腿,只逃出了一条。

  狄阿孝扛着他的一条腿跪起来,他不想失去平衡,就随之倒地,用另外一只腿,狠狠地向阿弟脸上抽去。

  马靴好似击中了败革。

  狄阿孝果然惨叫一声,往一旁爬去。

  旋即,两个人几乎同时站起来,手握拳头,脚踮地,相互抢攻,空气中全是衣襟掀起的裂帛生和拳骨在身体上炸开的声音。

  双下交击数十下,狄阿鸟感到好不容易被疼痛刺激的体力又在消失,重新装上的右臂,几乎抬都抬不起来,知道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不免一败,干脆卖了个破绽,让阿孝打中自己的胸膛,趁后退,撩腿侧击对方颈步。

  狄阿孝一下儿被踢懵了,旋了五六个身儿,还两眼昏花,他恼羞成怒,赶到对方追在身后,危急中趴在雪地上,使尽气力,使了个兔子蹬鹰,感到自己的腿一重,却蹬到了直,自然知道,阿哥被自己蹬飞了出去。

  爬起来回头一看,他惊呆了,阿哥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嘴角处喷了一大团血,黑呼呼的。

  他汗脉全打开了,如同针刺,浑身气力也有点儿不继,叫了一声:“阿哥。”见不到动静,不禁慌了,一边往前走,一边再叫“阿哥”,喘息说:“你别骗我,我知道你是想趁我不备,你少骗我,我不会上你的当的。”

  狄阿鸟轻轻动了一动,悠长地呻吟一声,含糊不清地说:“没错。好样的。”

  说完,他动了动,感到眼皮一阵、一阵发沉,浑身就像是被阳光抽干了的橘子,肺部实实在在的,没有一分余地,呼吸不动,耳鸣阵阵,真想就这样歇一会儿,却知道阿弟正一步一步走来,就继续含糊不清地说:“看我绝招。”

  狄阿孝吓了一跳,说:“你认输吧。”

  狄阿鸟又使尽地往脸上擦雪,却不管怎么擦,都没有那种冰凉的感觉了,反而越擦越烫,越擦越懒,心气不继地问自己:“就这样认输了么?!”

  他回答自己说,不,我妻子死了,她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她,却死了,死了,健符,也死了,那灵魂,灵魂还等着回家,我能认输么?不能。

  他扭头去找健符,发觉自己随着两人的拳脚相加,那匹马走了很远很远,就把吃奶的劲儿用上,撑起一只胳膊,吐了一口血,填了一口雪。他知道自己受了内伤,胸腔内有瘀血,不能吃雪,可是没有办法,浑身太热了,自己也太渴了,眼看就要渴死了,虽然吃雪,会导致体内瘀血凝结,但是吃雪,同样也能镇压热度,冷却心脏,收缩内脏的破裂,只要心脏受得了,自己仍能恢复些体力。

  果然,一口雪吃下去,他就感到脑眼清醒多了,为了喘息,缓和说:“其实,我还有绝招呢,有绝招呢。我已经练成了无坚不摧的硬气功,只因为你是我阿弟,不舍得使,让我认输?!怎么可能,告诉你吧,这两件事,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去完成。”他又吃了一口雪,竟坐了起来。

  为了表现自己还有余力使绝招,他觉得自己应该站起来,便真的站了起来。

  站起来之后,他觉得应该充满力气地走动,就扎了一个个架子,感到扎出来的架子都格外完美,自己也不免满意,笑着说:“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手,让你知难而退,认输呢。”

  其实,这会儿,他灵魂与身体脱离,只有自己觉得自己还好。

  在狄阿孝严里,他是一点一点撑了起来,一点一点站了起来,虽然没有失败,却缓慢得可怕,嘴里吃着雪,吐着雪和血混合的紫沫子,东倒西歪地做各种姿势。

  狄阿孝哽咽说:“阿哥,我求你了,你认输吧。”

  狄阿鸟感到鼻孔就像烧热的两个铜筒,干脆也沾点冰雪往里掏,其实,揉揉鼻涕,其实那不是鼻涕,那是汩汩的鼻血,他大声说:“认输?!你做梦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认输。”

  狄阿孝见过的这种情景,见过的,剧烈燃烧自己生命的野物就是这个模样,被猎人追垮的青鬃狼,临死前从正面看,就是这样的模样,真想脱口一句:“阿哥,我认输好了。”可他也同样不肯,因为阿哥这一走,也许会死在中原,而他放走自己家族的仇人,会被所有的草原人耻笑,还不如现在死掉,想来一个折中的法儿,说:“两者之间,你选择一个吧。我们再商量,好不好?!”

  既然能做第一个让步,第二个让步,他也在考虑,那便是两个都答应他,毕竟他是自己的亲阿哥,总不能争一口气,看着他死在自己面前。

  狄阿鸟大笑,不停地大笑。

  他还是感到干渴,发觉自己口鼻中的鲜血正在带走生命,用嘴舔舔,忽然有一种饮血的渴望,就一步一步朝自己的马走去,他看得清楚,这不是自己的马,这不是的,这只是自己牵来乘骑的一只生马,一步一步走到了跟前。

  狄阿孝也没有阻拦,他从没想过要把阿哥逼死。

  狄阿鸟忽然向马发起了进攻,猛地半趴上马背,一口啃上了马脖子上动脉,马一疼,剧烈地掀起蹄子。

  狄阿孝大吃一惊,想也是阿哥恍惚了,把马当成了自己,却不知道马比自己更危险,自己哥俩打架还是留着手的,连忙往跟前奔跑,厉声大叫:“你想死么?!”然而,一人一马斗了起来,地面疯狂地飚旋雪粉,褐色的马身无目乱撞,疯狂得人眼看不过来,他冲进去救阿哥,却给马臀撞了实实在在的一跟头,只好拔出匕首,往马身上狂扎。

  这时,让他意外地是,狄阿鸟还好好的,扛了一只马腿,一声巨响,马却在战栗中倒地,在地上打转儿,脖子上的动脉被咬开了,时不时飚起一股血柱,有的飚在空中,有的被狄阿鸟吸食。

  场面格外地恐怖。

  他不但不知道为什么马匹没有踢伤一个几乎走不动了的人,也不知道阿哥是怎么将马放倒的,只见阿哥浑身都是血,满脸赤红一团,都是热气和凝血,嘴还在不停地饮,牙齿龇咧,惊退一步,大叫:“阿哥。阿哥。你疯了吗?!”

  狄阿鸟的力气却在增长,他骑在马头上,一拳打下去,马便不再垂死乱转,也不再用后腿刨血,用前腿前踢,而是哀鸣一声,不动了,一点、一点地扑动四肢,两眼流泪。

  狄阿孝被一种恐惧笼罩,几乎有一种转身要讨的胆怯,他丝毫不敢往跟前去,不停地问:“阿哥,你怎么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是谁?!阿哥,你别吓唬我?!阿格,你疯了什么?!”

  狄阿鸟打了咯,回过头来,满脸赤红,浮动着瘀血,凸凹不平,就像是从血池中爬上来的魔鬼,嘴龇着,两只虎牙怎么看怎么像獠牙,狄阿孝惊走了好几步,只听到一句:“我哪里疯了,看你吓的,就这还带兵打仗呢。”

  狄阿孝往不知是死是活的马匹指了指,脸上抽搐。

  狄阿鸟哈哈大笑,说:“马?!”

  他站起来,横开浑身是血的身体,感到整个灵魂沸腾了起来,内部一团能量,直达四肢,长啸一声,竟像是重生了一般,说:“我突然明白了精,气,神的运用,这会儿,别说是你,就是一头老虎,我也生拔它的皮,告诉你,这是一种武功,武功,你小子肯定没有见过,见过一蹿几丈的人么?!见过么?!恐怕你还不知道,我们家祖传了一部秘籍,就叫碧血吴钩,你阿爸知道,联到一定的境界,乏力时饮血数斗,精神百倍,哈哈。我练成了。”

  狄阿孝也知道自家祖传一部刀法,妙不可言,战场上喷血啐刀,越战越勇,半信半疑地问:“为什么你练成了,我没有?!”

  狄阿鸟问:“你喝过生血么?!”

  狄阿孝与狄阿鸟不同,确实不曾饮过生血,愕然道:“难道一定要饮生血?!”

  狄阿鸟说:“没错。从小到大,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要练成才怪。”他大笑着来到自己的另一匹马旁边,牵着瑟瑟发抖的马匹,拖着健符的骸骨,一步一步向前走去,说:“回去好好修练,打赢了我,我就跟你走。”

  阿孝还是半信半疑,喝血变强大,似乎太玄了,害怕他是骗自己的,大声说:“阿哥,你骗我的,是不是?!你要是骗我,你这样走,会死在半路,你回来,回来。”

  狄阿鸟又一阵大笑,头也不回地说:“少来,我不想伤到自己的阿弟,也不想被阿弟调集一队人马给捕捉。”说完,翻身上了仅剩的一匹马,一人一革袋,扬长而去。

  狄阿孝反应过来,撮了个哨,等巴牙赶过来,正要让他们去看看,一骑快速抵达,骑士跳下马,大声说:“情况有变,陈州发兵三千,逼近了高奴,先生让您火速带兵南下,去支援白羊王,或者接应白羊王。”

  狄阿孝大吃一惊,往阿哥消失的地方看去,不敢相信地说:“真被我阿哥料中了,他们果然来支持白羊王,要是这样,我们就不能不管白羊王的死活,怎么也要摆出接应他的样子。传令下去,调集各部追击中原人。”

  他已经从阿哥那儿知道前头有朝廷的伏兵,更知道这么寒冷的冬天打埋伏,就那些中原人,肯定受不了,寻思着将伏兵引诱出来,必定会大胜一场,只担心阿哥被卷进去,说:“快,追我阿哥去,追不回来,让他避一避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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