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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节 春日杀羊


  狄阿鸟奇怪田文骏为什么会给自己写信,眼看理由也不是很充分,一时不免发愣。

  他自幼读书,书乃田老先生刊印,因为那种滚筒起颜料,横着色调一致,印的文章往往要横着看,他也确实有点习惯,愣了片刻,只见八字一竖,写着:“殿下今昔测天心,万不放去用。”

  当然,狄阿鸟本来就不打算放过,看这一会儿,就是想知道田文骏到底是靠什么自信,来说服自己,这么看完,不禁哑然失笑,一边安抚辛璧派来的人,一边知会备州,而自己则约定地点,去接辛璧。

  他心里不由得想,辛璧和卢九逃走带的金银多不多?!要多了,自己一一笑纳。

  人到了,辛璧和卢九身边只有几十个人,他带着几百人,深更半夜亮信号,自然是一网打尽,刚刚准备将之杀个精光,人头送去备州,卢九大声说:“贤侄,你不能杀我,我可是你父亲的结拜兄弟,你放我走,我送你一样东西,一座稀世宝库。”狄阿鸟眼看这卢九人也老了,兵乱之计,一团老相,回想他当年与自己父亲结拜,倒是情迁乃父,黯然伤神。

  卢九以为他心动了,连忙捧出一只琥珀青龙,说:“这只青龙是你母亲为了找你,送给我的,这里头有个天大的秘密,只需要找到青龙栖息的玉盘,把青龙放到里面,就能投影出一幅地图,这幅地图,就藏着西定王朝埋藏下的巨额珍宝,能资助你成就大事。”

  琥珀青龙?

  琥珀青龙,自己阿妈给他的?

  狄阿鸟一下想起来了,当年阿妈表示过没有这东西,为了找自己,把这东西给了他,那么只有一个可能,阿妈想借助他寻找自己造的假,不禁哈哈大笑,说:“藏宝图,实话告诉你,我叔叔也留下了藏宝图,失落中原,不知所终,就在近来,我醒悟到我叔叔的珍宝藏去在哪儿了,藏到别人国库去了,什么藏宝图?都是骗人的,天底下要是真有这东西,那些埋藏他的人早就等主人势落之后把它挖出来了,只有那些贪婪到极点的人才会当成真事。”

  卢九大声喊道:“是真的,这是当年我和你外公一起听长辈们说过的,千真万确,而这一批宝藏本来还有人知道,后来先人们与猛人在野狐岭大战,为了避免宝库被发现,就毁灭了这座宝库的痕迹。如果你父亲没死,说不定他也知道,早年他来过野狐岭,走于绝岭,勘察过好几个月。我认为他知道宝库的地址,就派人抓他,没抓到,被他跑了,很多年后,我打听到了他是谁,又碰巧见了面,就与他八拜结交,与他结拜,就是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不知道宝库的下落。”

  狄阿鸟冷笑说:“这番话骗孩子玩呢,你要真因为这件事抓过我阿爸,我阿爸怎么还与你结拜?”

  卢九说:“也许他不知道当年抓他的人就是我主使的,也许他也想通过我找到宝库,贤侄,你相信我,相信我,饶我一命。”

  辛璧鄙夷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卢九却顾不得了,一把扯出了个东西,说:“这是靖康的王诏,你看一看就知道了,靖康国让我呆在野狐岭,就是为了让我找宝藏的。”

  狄阿鸟却没有接,说:“就算是,那又如何,你是朝廷钦犯,我是朝廷藩王,区区宝藏,既不能吃,又不能喝,我怎么看在眼里?既然你与我父亲结拜金兰,不管出于何心,也是我的长辈,我就不杀你,把你和你的这条琥珀青龙,一起交给朝廷。”说完,赶上一步,一刀把辛璧的人头砍了。

  卢九愣了好一会儿,发出一声利叫,大喊:“贤侄,你不知这宝藏的分量,西定末年,朝廷国库入不敷出,就是想靠此宝藏重新称雄。”

  别人提着他在地上拖,他抱着他那条青龙咧咧。

  狄阿鸟一阵心烦,忽然看到前方亮了一点灯火,则就带着人走过去看一看,等接近了,看到一些光着脊背的人正在修建什么东西,上去看了一看,梁大壮立刻就去问:“你们这是干什么的?”

  一个憨厚的老农扭过脸,说:“这是我们上谷人给东夏王立的功德亭。”

  狄阿鸟大吃一惊,让人给卢九塞上破布,自己略作伪装,走上前去,只见这座亭格外简陋,没有漆,也没有砖和瓦,全是用打出来的方块条石和木材构建,上头还没有装顶,前头打的石碑上还有正在一凿一下地刻,上头写着某年某月,上谷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到的东夏,东夏王怎么做的,写这碑文的人文采还行,末了问:“东夏与吾民别无瓜葛,若有,助收上谷之失地也,然之为人,仁厚而宽伟,闻之吾民无衣食居所,放车骑而空府库,轩肝胆而照古今,不可谓不为百姓之再生父母也,倘东海不烂,则吾子孙则不忘,若有所用,肝脑涂地,隽永。”

  一名穿粗布的读书人靠在他身边,朗朗为他读了一遍,激动欲哭地说:“这位一定是东夏的命官吧。”

  他抱了抱拳,说:“四海之大,不知东夏王及其臣工之义举者有何人?何以昏聩而失聪。”

  他也报了抱拳,说:“一方有难,八方当援,倒是父老乡亲们过誉了,倘若我东夏若有诸位一伸援手的时候,还请大伙不吝衣物。”

  读书人捧双手,给他鞠一躬。

  他也连忙还上一躬,说:“诸位,这亭建与不建皆可,诸位还是早点安歇,不要受凉。”说完,他转身回来,带着人离开,走了一段路,亲手拉下卢九嘴里的布,往背后指一指,说:“你没有坐过国君,什么都稀里糊涂,财宝这些东西,对于造反的野匪来说,或许有用,但是对于一个国家,空有万千珍宝,无积粟,无牛羊马匹,无百工,无百业,毫无可益,犹如粪土一堆,你不是要找宝藏,那笔宝藏,就在刚刚那座亭子下头。”

  他一路纵马,回去之后心情大好,忽然一想:百姓们如此知恩报德,如果他们就这样回去了,朝廷还有几天管不上呢?到时会不会又饿死人?

  想到这些,他立刻叫醒张铁头,让他去找别的要人,等都找来了,问问还有多少粮食,到百姓们离开东夏的时候,能不能再给几天干粮?

  众人算了一遍,纷纷摇头,说:“难。”

  他心里好不痛快,好像自己做了虚心假意的人一样,让人家走,人家就说走,还给自己盖一座功德亭,自己却不能救人救到底,似乎有愧,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渔阳河谷之中还有自己的私财——自己家的起码上万只羊,这就欣然一喜,说:“有了,我给他们杀羊。”

  他详细给众人说明了一下,就去睡了。

  张铁头却在发愣,过了一会儿,扯扯赵过,去一旁说话:“杀羊?要杀多少?”

  赵过也没想过:“大王自己的羊?大概够吧。”

  张铁头着急地说:“说是大王的羊,其实也不是,大王的羊,他用来干什么?干什么?赏赐人,杀完了,大王就是穷光蛋,他什么都没有,做这个大王,你说寒碜人不?这恐怕比出粮食更可怕。史文清那边再出点粮食,夏粮到了,就可以补了,这要是大王把自己的羊杀完了呢?犒赏三军谁犒?”

  赵过说:“这是个问题,明天劝他吧?”

  张铁头反问:“要是劝不住呢?”

  赵过说:“劝不住也得劝呀。”

  张铁头就低着头走了,一边走一边愁,走了一会儿,喃喃自语说:“史文清这小子都知道去告状,我就不能……”

  他犹豫了一下,却又自言自语:“不行,大王知道了,还不拔我的皮?”

  再走了一会儿,他笑了说:“也没见大王拔老史的皮,反倒夸得像是一朵花,对,我就去告状,连夜就走,亲自去。”

  想到这儿,他上了一匹马,加急往渔阳去了。

  渔阳这边儿,龙多雨只一住下,就有乡人找。

  龙多雨一看才知道是高显的几个商人,这些商人纷纷都说:“中原情形转好,奴隶日渐难买,咱们的地都没人种,近来听说东夏来了大批的百姓,就打算多买一些,没想到那个张铁头明明吐了口,半路上变卦,既然咱们自己的官员在,你看能不能给他们交涉、交涉,让他们把吞不完的奴隶吐我们一些。”

  龙多雨这两天正围着两位夫人转,笑着说:“没问题,几个奴隶。你们想要多少?”

  几个商人相互交头接耳一番,其中一个说:“越多越好,全要了也不算多,黑水下游到处都可以垦荒,咱们就是缺人,我们可都是领得有官文,奉命来买奴隶。”随后,他改口说:“不是奉命买,奉旨买。”

  龙多雨听他们这么一说,更是责无旁贷了,说:“我试试吧。”

  说到这儿,发现奴隶商人们已经代自己准备了很多孝敬两位老夫人的东西,自然知道他们见自己前,就已经盘算好了,连忙去见花流霜。

  花流霜自己是有南人北填之心的,一口就回绝了。

  龙多雨这又花言巧语说:“你们不知道,四叔在黑水下游给你们开了采邑,都是大片大片的黑土,抓一把直流油,将来并国,这都是额外给两位姑姑的,不能说人家中原的皇姑都有这那,咱没有,是不是?这些土地也要人垦,奴隶送过去,姑姑占一半,我们高奴占一半,这个钱,我们还付,多划算?表弟现在正缺钱吧?”

  这么一说,龙篮采有点意动,说:“当年我出嫁,我阿哥什么都没给我。”

  花流霜却不松口,说:“阿鸟不在,这样的事儿,我们老姐妹历来不管,等他回来,我给他说说,我想出于孝心,他会答应的。”

  她让龙多雨走后,北平原那边来消息了,说是赵过劝退顺利。

  她心里就有点失落,因为这摆明是送来一堆百姓,一堆钱,到头来,粮食花了,还要好话说尽,去劝退,她一个不舒服,又给龙多雨希望了。

  龙多雨这几天一直就趴在她身边磨。

  她左右权衡,忽然这么一天,张铁头眼看天快亮了,从北平原回来了,清晨呛两口热汤,大声说:“老夫人,不好了,大王要把他的羊杀完,给那些流民做回家的干粮?”

  花流霜顿时手脚冰凉,重新了狄阿鸟散尽家产的一幕,喃喃地说:“我就知道,这个可恨的兔崽子,他没了这些羊,他还是个大王吗?”

  她第一时间,就是自己骑快马,和张铁头一起赶往渔阳河谷,在那等着,然而想了一会儿,却是有了别的想法。

  她让张铁头先回去,去渔阳河谷与狄阿鸟会合,自己则立刻找到龙蓝采问:“你真想要采邑?”

  龙蓝采说:“那是呀,都是一母所生,凭什么我什么也没有?”

  花流霜笑了,说:“那姐姐厚着脸皮,让你假死一回,你也干?反正都是为了阿鸟好,你说呢?”

  一回头,她立刻找到龙多雨说:“你要是想要奴隶,立刻让你们那边的人领兵去接。”

  再转个身,她找到狄南非,说:“你这个做伯父的,管过我们家吗?就没怎么管过我们,这一次,我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要是你办成了,我以后就原谅你。”

  狄南非自然一口答应。

  她就说:“改天,我假称他二阿妈服药不慎,要崩了,报丧让阿鸟回来见她最后一面,这个时候你带着兵,和他擦背去北平原,把那些流民淘出来,我已经把他们卖给高显了,一人二十两银子,你只负责把人送到地方就行了。”

  这边干完,她就回去了,坐在那儿,喃喃地说:“孩子,别怪为娘心狠,这都是你自己的心血,可不能再自己毁掉。”

  狄阿鸟近来一直觉着心乱烦闷,清晨起来就觉得气闷。

  他按一按自己的胸口,觉得内伤应该是要好了,再提提气力,同样日渐自如,便认为诸事烦乱,影响心绪,出来擦了两把脸,坐下喝了点汤。

  坐了一会儿,听到点儿动静,才知道萧萧一大早来了,正在谢小婉坐在背山的凉亭里头“咯咯”说话。

  萧萧到家里找谢小婉不是好事儿,自己让谢小婉说这府邸是大王搬走之后借自己居住的,可是细想想,倒又好像大王连他老婆和他卫兵都能跟自己通用一样,何况家里日常人等出入走动,难免要露馅,于是带这种顾虑招呼一声:“萧萧小姐你来啦,要是没什么事儿,就赶快回去哈。”

  谢小婉一听就愁了。

  萧萧携带礼物上门来看她,是客人呀。

  这家伙大早晨爬起来,见了客人,脱口就是一句“要没什么事儿,你回去哈”,不丢人么?她牙根痒痒着说:“与你说笑呢,这人就这个德行,一天到晚怕人家蹭他的饭吃。”

  萧萧站了起来称呼:“章京大人,你好呀。”接着甜甜地说:“只怕小婉姐姐要留我吃饭,不让走了呢。”

  狄阿鸟立刻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丽人,顺口说句:“人够穷的了,怎么偏偏都来蹭饭吃?!”

  说完,背过身儿往一旁走,一边走一边觉得那个丽人就是悦凤,又名凤仪,可这凤仪还是悦凤小姐在其它场合都带着面纱,他也只能当像是,何况多看一眼,怕谢小婉回头找自己算账,怪自己猎艳,怪说自己娘们说事儿凑热闹,就顶住好奇,一路只管走。到屋子,又是谢小桃给他送点儿汤,把一个黑不溜秋的炖汤往面前一摆,笑眯眯地看他。

  他用手点了点,好奇着问:“这什么东西,老远一股腥味儿,炖出来也掩盖不住,会能吃么?”

  谢小桃小声说:“小婉的客人送来的礼物,说是大补,一定要让给你炖上,这两天,你都在吃,自己没在意。”

  狄阿鸟本不讲究,不过说到补品,倒想到谢小桃怀了身子,说:“既然是好东西,你也吃一些。”

  谢小桃连连摇头,说:“我不能吃,我吃了可就坏了,她们吩咐得仔细,这个东西,女人吃不得,尤其是怀上孩子的。”

  狄阿鸟问句“真的假的”,挑根骨头样的东西嚼,一边吃一边问:“这什么东西,我怎么没见过呢?”

  谢小桃便告诉说:“海里的马。”

  狄阿鸟只好指了指她,说:“没一点见识,海里还有马?”

  他“呼呼”吃喝,要求说:“给我弄点羊肉来,就着吃。吃完,我就走了。”他等着下面把吃的送来,趴门边看看,一盘一盘的菜都绕过去了,忽然间很生气,不知道谁比自己还急需吃饭,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外头响了阵迷人的琴鸣,他侧耳听了一会儿,这又“咳咳”笑笑,再看一看这碗怪汤,念叨说:“这海里的马?!改天是要好好问一问,这海里能走马,那就好了,不过这马没多少肉呀,没肉怎么使劲呢。”

  正说着,赵过端着几钵饭,进来与他一起吃。

  狄阿鸟立刻说句“娘们闲着没事儿开宴会呢,倒是不给饭吃了”,说到这儿,立刻招赵过到自己跟前分汤喝,一边让赵过下勺子,一边问:“好喝吗?喝完跟我一起走,咱去河谷找图里图利吃他家羊羔子。”

  赵过就是为这个事儿来,连忙说:“那些羊,你不能动。”

  狄阿鸟愕然问:“我的羊,我怎么不能动?我不能动,谁动?啊?”

  谢小桃又来溜达了一趟,一看两人共用一汤,也已经吃上了,笑了笑,问:“好喝吧,赵过?小心上火。”

  狄阿鸟心里古怪,干脆大叫:“还说什么补品,既然上火,你让我喝它干什么?”

  赵过倒拿出有学问的样子,拉扯他说:“你咋这么土呢?”

  他教训说:“补品都上火。人参能吃得人流鼻血,当年我进山挖参,就那种叫上党参的人参,啃了一个个头大的,鼻血噗噗流。”

  狄阿鸟承认说:“这倒也是,说到人参,东北多了去,可这人参不好保存,我阿爸发明了糖参,这才卖到中原去。若是这海里的马是补品,我们也想法卖进去?”

  谢小桃没话多说了,且盯了他二人一眼,看他们坐一起,捋袖子下手,一边啃一边扎吵架的架势。

  不等吃完,狄阿鸟就派人去叫燕子青,给赵过总结:“别这么小气,将来上谷一互市,我们就可以从东北运人参,我知道我阿爸保存人参的法子,把蜂蜜熬稠,将刺上窟窿的人参放进去,再烘干,就不坏了,到时我们可以大肆收购,也可以自己开参田,光这一项也赚发你,一根人参卖出去就是一头羊。”

  这个人参把赵过打动了。

  他也就不吭声了,说:“上谷一互市,倒也是,这百姓可都是上谷的。”

  狄阿鸟笑着说:“你明白就好,他们记着咱们,互市起来就顺利,没什么摩擦。这山珍山货可都是大王的收入,我能没钱么?”

  说着,说着,燕子青几个就过来了。

  狄阿鸟问他们吃过早饭没有,听说吃了,这就说:“我们一起去渔阳河谷杀羊,跟你们说一句实话,我的家令不在身边,我这些羊打仗俘获的,将士们得十给五,四归国库,一归我,到底多少,我自己也不清楚,到时你们看着点儿,免得些兔崽子们藏了不给杀。”

  燕子青受狄阿鸟器重,知道些内幕。

  狄阿鸟这边的大臣想法不一致,渔阳上头有阻碍,调不来粮食,可他实在没想到,狄阿鸟会在这个时节杀羊,上谷就是边地,上谷人怎么会不知道放羊跟农家春耕秋收一样,他干脆把头顶在地板上喊道:“大王,万万不可呀,这时候杀羊太可惜了。”

  狄阿鸟笑笑说:“要走了也没什么让他们带的,就一人给他们来斤熟肉,放心吧,算起来,我还是出得起的。”

  他一味劝着大伙,要来马匹,就往渔阳河谷中去。

  到渔阳河谷,图里图利家的人才刚刚摸上一嘴午饭,看他也没吃饭的意思,带上士兵,后面拉着大板车,来了直接问图里图利人在哪,连忙去找。

  图里图利回来一听,他也疹了。

  他一再找借口如厕,打算逃之夭夭,却没机会跑的,只是暗中踢了个人,让他通知羊倌,把正放牧的羊群赶远一点。

  他这渔阳河谷虽是不小,可草场依然负担不了羊和马,为了减少草场的负担,就把羊群轮换出去吃草,没赶出去的就在圈里吃饲料,赶出去的,就在外头了,骑兵出去吆喝羊倌,他们早得到了话,越吆喝越不回去。

  等了半天,这外头放着的羊都叫不会来,狄阿鸟就奇了怪,骂了几回,而派出去的人也都不见了。

  外头的羊不回来,可是在圈里喂饲料的却跑不掉。

  狄阿鸟调集了人,羊圈门一打打开,让一名士兵站在圈门口,拉一只出来,责一人去杀,拉一只出来,责一人去杀,尽管大伙极力拖延时间,可一会儿功夫,羊圈杀出来的羊就跟小山差不多了。

  图里图利眼皮一个劲儿跳,一会儿功夫就找借口把一个杀羊利索的后生揍几回,狄阿鸟见他老找人家的错,让他替人家下来自己去杀,他拿上刀,手指都短了一截筋,一会儿抽一回,自己只好拿另外一只手使劲打自己这只手。

  有人杀不下去了,坐地下了,哭一样喊:“大王,我听这一声一声羊哭,心里就打哆嗦呀。”

  狄阿鸟自己也有点儿眼花,喘着气说:“杀它的时候,拿手箍住它的嘴。”

  羊皮拔着,跟拔家里孩子衣裳一样,雪白一揭,正是瘦的时候,骨头码码子刚大起来,嫩肉红红的,贴着骨头,再杀下去,后面看的人嘴都发抖。

  一个老羊倌跪下来哀求说:“大王,这不是杀羊的时候呀,杀这么多羊,长生天要恼怒的呀。”

  有人扑上来,跪在地上搂住狄阿鸟的腿晃,也不劝了,只一个劲儿哭。

  有人奔跑着,到处告诉:“大王杀羊呢,杀了一只一只,羊摞得山一样高。”

  镇边的,真外的,干活的不再干活,笑着不再笑,就连正出游的孩子也个个回应说:“大王杀羊呢?为啥?”他们一个一个,远的用两只脚跑,近的甩着两只胳膊,听着那边的哭声和哀鸣,走不动路,光甩两只胳膊。

  镇上虽是没有多少人,但聚聚,几百口子就攒一块儿了,不知谁先哭,坚强的揩眼泪,女人和孩子一起哭。

  狄阿鸟只好回头喘气。

  他也没想到这么杀一回,自己也有点打哆嗦,可也连忙到人跟前说:“我也放过牧,摸过鞭杆,我不知道吗?可是人命再怎么低贱,它也抵得过羊命的呀。”他突然记得青唐赞普跟来了,在看热闹的,冲过去抓过来,要求说:“超度,超度,它们都为了救人而死,你给它们好好的超度一回,让它们下辈子投胎,做一回人,让它拿命救活的人下辈子做他们的父母。”

  青唐赞普人生正低落,不知哪来的勇气,大声喊道:“我也是一国之主,投靠了你,你把百姓从我身边带走,现在让我为畜生超度。”

  他又咬着牙大声喊:“违天杀羊,杀出来的孽,那是你自己的?你就不是一个牧人,你就不是,你要是放过牧,你就该知道,你是把这些羊毁了。”

  狄阿鸟心里正暴躁,没想到他还鼓动人,干脆就拽着他的僧衣拖着他,捋着袖子,死命地打他的脸。

  打着打着,他浑身燥热,一咧嘴,把领口撕开,又说:“杀够了,我就不杀了,保证不多杀一只,多杀一只我给它抵命。”

  他的心意已决,大伙也都清楚地明白了。

  别格古台老人一仰脖子唱:“大绵羊呀大绵羊,又顺从又善良,人心也是肉来长,刀插过疼汪汪;大绵羊呀大绵羊,养你时日还不长,大王请杀你,自己也哀伤;大绵羊呀大绵羊,怎么两眼暗无光,你要是背上长出大翅膀,扑扑楞楞飞过岗。”

  狄阿鸟听得难受,拿手一按脑门:问:“杀了多少只了?”

  他猛地问:“杀了多少了?”

  一个书生在人的怒光中盯着,战战栗栗地告诉他:“已经二千四百多只,够了。”

  狄阿鸟大声咆哮说:“够个屁,给我点好,至少也要杀八千只。”说到这儿,他就走开一步,正找赵过,突然发觉早晨找不到的张铁头在面前出现了,立刻一伸手,要求说:“过来,你给我在这儿看着,阿过呢,阿过。”

  张铁头假装自己哪也没去过,不过为了让狄阿鸟知道点什么,免得羊杀光,连忙说:“渔阳那边来人了,听说你在这儿,正找你呢。”

  他又上去一步,站到狄阿鸟背后使劲挥手,把两个有点心虚的家臣招过来,于是,其中一个就大起胆量说:“不好了,不好了,你二阿妈昨晚上服错了药,快不行了。”

  狄阿鸟目瞪口呆,着急把他提提,粗声问:“你说的是真的?”

  青堂赞普被他打傻了,滚在他的脚边,抬起血糊糊的脸,哈哈大笑说:“长生天怪罪啦。”

  狄阿鸟嚎叫一声,又使劲给他一脚,回来就走,飞快走几步,回来夺一只马鞭,要求说:“张铁头,燕子青呢,燕子清,这王八蛋?跑了就跑了,张铁头,你给我监视着图里,杀八千只,少一只我要你脑袋。”

  说完,沿着人边,与卫士一起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问:“怎么就服错药了?!啊?郎中都是干什么的?”

  来人说:“我们也不知道,就知道她要见你最后一面呢。”

  狄阿鸟上了一匹马,忽然发觉天都要到傍晚了,飞快就走,只见那边无论杀羊的,看杀羊的都停驻了,看自己,连忙一拽马缰,走了回去。

  羊尸收拢摞起来,夕阳铺上,烧得人眼麻。

  他强忍着,大声说:“不但给我杀出来,也给我煮出来风干,都听到了没有?”说完,这才调转马头,直奔渔阳去了。

  他刚一走,躲起来的赵过就冒了头,甩着两条腿在地上追,大声说:“别把我丢在这儿。”他回头,也找了一匹马,上去就走。

  张铁头追上了,问:“你去干什么,你去干什么?你走了,我怎么办?”

  赵过大声说:“你看着杀羊?”

  张铁头“啊呀”一声怒叫:“为什么让我看着杀,你怎么不看着杀,你以为我看得下去么?你别跑,别跑?”他撵几下,想摸个马走,可还是醒悟过来了,自己和赵过不太一样,自己是知道要起转机的,于是立刻大步流星,直奔杀羊的人去了,见了就踢,咆哮说:“还杀呢,还杀呢?”

  图里图利杀出麻木来了,两眼呆滞,反问:“不杀咋办?就说你不让杀的?”

  事到如今,张铁头也不敢认这个帐,这就说:“那,那天就要快黑了,就不会磨蹭、磨蹭?!磨蹭到天黑,明一早再说。”

  图里图利一揩眼睛,说:“明一早不还是得杀,今晚点火杀完,杀够了也不再窝心?!”

  张铁头气得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只好拔过他,在他耳朵边说:“大王此去渔阳,事情就变啦,肯定要变啦。”他又低又急地说了一阵儿,这又给杀羊的人宣布说:“天黑为数,恁谁一人杀两头,情等着给羊抵命,慢慢地杀,细心地杀,都给我听清楚了没有?!”

  图里图利喘着气说:“那杀过的呢?”

  他在张铁头发愣中说:“杀过的煮上,免得坏了,架锅,架锅,我就像做了一场噩梦,现在还没到头。让外头的羊倌和羊都不要回来,留在外头呆一夜,明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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