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第一百四十一回
燕子飞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在坤城之外的那片沙丘上，他们一行六人把酒言欢，同赏漫天璀璨，小竹子亭亭玉立，长发如瀑，一双皎洁的桃花眼，定定的看着她道：“小燕子，不如我们结拜吧？”
她看见小竹子直直跪倒，向天起誓，声声真诚，字字铿锵，双手交合于胸前，神情虔诚至极。
“我圣涟漪与燕子飞一见如故，心意相连，情投意合……永世肝胆相照，倘若奸心反骨，有始无终，神昭其上，鬼阚其旁，三刀六眼，五雷轰顶，报应分明，人神共鉴！背恩忘义，天人共戮！”
她那时候，明知她是有目的的接近，为何还愿发此毒誓？要和燕子飞结拜？就不怕到时候割袍断义，遭报应么？她究竟是有意是无意？
为何，为何世道待她如此不公？明明是圣涟漪一步步将龙逍引入了陷阱，可当她挺着大肚子来到多宝楼，龙老板却接受了她，为了保护她，还要将多宝楼搬走？
而她呢？而燕子飞就像个愚蠢的笑话，从头到尾都是个笑话，她一个亲身女儿，比不过圣涟漪一个害死龙逍的凶手来的重要。甚至，龙老板甚至宁愿相信独影，也不信她。
人心究竟能如何凉薄？
人心究竟能如何狠毒？
察觉到有人在帮她擦脸，手法轻柔温和，显得极有耐心。
而燕子飞此时如受惊的小兽，浑身的毛似乎都乍了起来，她不愿信任任何人，所有人都会害她，所有人都会伤害她。
突然一把抓向身侧放着的黑无常，一把抽了出来，突然坐起，一刀就向那人颈中削去。
黑暗中，眼光瞥过，那是一双明亮的黑眸，眼光凌厉，只盯了她一眼。燕子飞手当即一软，黑无常“当啷”一声落地，猛地扑到那人怀中，失声痛哭起来。
“你还是忘不掉么？”谢阑温声问道。
燕子飞趴在他怀里，软的像一滩泥，泪雨滂沱，久久方才停息，抽噎道：“我如何能忘，那是我的家啊！”
“那是多宝楼。”
“那御星派呢？若长辈是你的亲爹，不但将你折磨的生不如死，还恨你入骨！却对鹤轩一再容忍，为了他毫无底线，你会怎么办！道长，你不会恨吗？”
这个比喻若在平时谢阑定然不会容忍，但燕子飞出身多宝楼，本就没那么多尊师重道的规矩，再听她话语中的意思，突然明白了什么。谢阑嘴角猛地抽了一下，眉头紧紧锁到一起，良久方道：“你是龙老板的女儿？”
难怪她如何也放不下，多宝楼对于燕子飞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此时，燕子飞已经发现她回到了秦大婶家她住的那件屋子，桌子上摆着烛台，灯油已经快要耗尽了，不知谢阑已经守了她多久。伸手摸了摸腿，似乎也不怎么疼了，一时有些迷茫，问道：“今个是初几？”
“初三，我把你送回来了。”
燕子飞愕然：“你……”你这样真的很不尊重人哎？动不动就把人弄晕，然后随心所欲的运来运去，你们御星派的道士都这样办事的么？
谢阑却站起身，一丝愧疚都没有看出来，低声道：“我看你伤势实在太重，又怕你待在屋里无趣，就用香让你多睡了两日才将你送下来。秦大婶只知你在山上摔断了腿，被我发现送回来，其他一概不知，你也不必有任何心理负担，她现在不知道我在这。”
燕子飞伸出手，有些不舍：“那你要走了么？”
她眼里还含着泪水，烛火映着，楚楚可怜，方才得知她的身世，谢阑心下不忍，道：“对，不过，有什么事你都可以用倾诉瓶告诉我。”他突然靠近，停在燕子飞脸前，薄唇轻吐：“不要再被我发现，你在伤没好的情况下又上山，否则……”
似乎没想好说什么狠话吓唬她，只好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
门外响起脚步声，好像是秦大婶过来看燕子飞睡着没有。
谢阑刚要转身，却被燕子飞拉住衣角，只见她怯懦的含着头，道：“谢谢。”
伸手想要拍下她的手以示安慰，转念一想，却拍在了她有衣袖盖着的小臂上，道：“保持心情愉快，不要再想那么多，我不会骗你的，不会伤害你，永远不会。”
燕子飞心中一动。
就在秦大婶踏入燕子飞房间的一刹那，谢阑凭空消失，燕子飞手中的一片灰色衣角却因她捏的太紧，留在了她的手上。
她吓了一跳，这是又把人家的衣服撕坏了？
秦大婶进屋就看见燕子飞坐在床上，对着手上一块布料傻笑，当下走过来摸了摸她的头，叹道：“烧终于退了，傻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这几天可把大婶急坏了，发动了整个村的人都出去找你，谁也没想到你会大过年的上山还摔断了腿啊！还好道长把你送回来，要不然，我可怎么办啊？”
燕子飞回过神来，见秦大婶竟然哭了起来，眼泪成串成串的往下掉，登时慌了神，连忙取过手帕来替她擦泪，边擦边道：“大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让你担心的，我只是想上山给道长送点吃的，结果一失足就从崖上掉下来了。你别哭了，哎，大婶对不起，我还把你送我新鞋给搞丢了，棉袄也破了。”
秦大婶擦了擦泪，红着眼瞧着她：“这都是小事，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秦大婶说着说着就又要哭，燕子飞连忙安慰，发现她眼中布满血丝，想必这几天因为她的缘故，也没有好好休息过。心中更是愧疚，从除夕到初三，多好的日子，村里人都没好好过年，都用在找她上了，待她好了之后，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们。
她们拉着手说了半宿的话，感觉她们之间的感情又深厚了许多，燕子飞突然都不想离开秦大婶了，就想守着她，守着她一辈子过日子好了。
到了白天，燕子飞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受欢迎过。
大王村的村民们听说燕子飞回来了，在山上摔断了腿，险些就丢了小命。屠户老成，张老汉他们听说了之后，纷纷来探望她，在他们的带领下，秦大婶家俨然成了个小小的集会，连着三天都没断过人，听小丁说，秦大婶门外如今都有卖小馄炖的了。燕子飞乐不可支，一旁小成见状，当即就出去买了一碗给她喝。
村里人都吃过燕子飞种的菜，大家都知道燕子飞的辛苦，若不是她每天半夜上山，他们怎么可能吃上新鲜的菜。是以每个人来都没空这手，有人送奶，有人送蛋，甚至还有人专门从七里镇买了苹果给燕子飞吃，短短三天，燕子飞的小房间的地上就堆满了各家各户送来的慰问品。
秦大婶更是将她爱唠嗑的爱好发挥到了极致，连带着王婶，俩人一唱一和。给每一个前来探望的人讲诉燕子飞是个多么懂事孝顺的孩子，知恩图报，过年了还想着山上的道观，想上去送东西，这才摔断了腿。说罢不忘掉下两滴眼泪，其他人听了，也纷纷红了眼眶，对燕子飞竖起大拇指，连夸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将来一定能找个好人家。
第三天的时候，马伯伯和伯母来了，燕子飞一歪头，就看见她们身后跟着的若琳。
客套了两句，马伯伯放下东西，和马伯母抚慰了燕子飞两句，就去找秦大婶说话去了。一边往外走，一边还说她们家小儿子怎么也不肯来，实在是太不听话了，回去定要教他要向燕子飞姐姐学习。
若琳满脸通红的坐在燕子飞床畔，望着燕子飞包扎的严严实实的腿就开始掉眼泪，把燕子飞哭的一脸懵，她伸出手，握着燕子飞的手道：“小燕子，对不起，那天其实我给你画的妆，是……是胡乱画的，不但一点也不美，还很吓人。”
大王村民风淳朴，若琳是老实人家的孩子，原本也只是想惩治惩治燕子飞，并没想到她会受这么重的伤。一想到她大雪天落崖，差点丢了性命，就浑身止不住的出冷汗，整夜整夜的睡不好觉，总觉得是她给燕子飞画的妆太吓人，许是在山上冲撞了什么邪物，这才落了崖。她心中羞愧，想了两日，才下定决心来向燕子飞道歉，本想着燕子飞定会破口大骂，却见她露出一脸吃惊、彷徨之色。
她心中暗想：“坏了坏了，怪不得感觉道长越来越不待见我，原来是被我妆面吓到了？哎，真是，若琳啊若琳，我还不如不去找你呢！”
本想说她两句，却看小姑娘红着眼眶，满脸内疚，有些担心惧怕的瞅着她，又泄了气，道：“没事，若琳，我还把你弟弟吓哭了呢，就算扯平了。”
若琳破涕为笑：“小燕子，你真好，以后我们做好姐妹好么？”
燕子飞心中升起一阵寒意，眼光看向一边，道：“好……吧。”
若琳似没看出她脸上变化，伸手拉住她的手，笑道：“小燕子，其实你比王婶家的翠莲好看多了，以后你什么时候想打扮，我随时给你打扮，放心吧！我一定把你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你成为大王村的村花！”
燕子飞“噗嗤”一声，拿手拍她：“谁要当村花，给你当，给你当，我才不要呢！”
这时秦大婶和王婶一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几匹新布料，挨个放在燕子飞面前，王婶伸出根指头戳若琳的额头，道：“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
方才她们说的话，肯定被王婶听到了，若琳尴尬极了，吐吐舌头道：“对不起，王婶。”她绕着手指，脸都红了。
王婶摆摆手，道：“算了，你说的也是，小燕子这姑娘我也喜欢，又踏实又勤奋，我家翠莲的确是比不上。”
秦大婶笑道：“翠莲也有翠莲的好，你这当妈的，可不能这么说自己家姑娘。”
王婶道：“我可不像你，这么好的命，白捡一个这么好的闺女。”
秦大婶没接话，转头看向燕子飞，道：“小燕子，这是大婶前几天买的布，正巧你王婶要去镇上逛逛，你选个料子，让王婶去帮你做个最新的款式。就算断了腿，也要穿着又精神又漂亮，不能叫人看笑话。”
燕子飞喉间哽咽，眼皮发热，环顾着周围尽是关切的目光，地上放着她这辈子都没收过的这么多的礼，身前是新颖又大方的上好布料，连若琳都爱不释手的赞叹着，这料子做出来一定很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姑娘穿。
若是她此时能跪，她一定跪下给秦大婶磕几个响头！
“秦大婶，不要了，我还有衣服穿。”
“哎，那些都是旧衣服了，新年就要穿新衣，快选一套吧！”
“我真是无以为报。”燕子飞红了眼眶，泪水在眼里打转。
这时马伯伯的媳妇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想招呼若琳回去了，见到这个情况，大喇喇的叫道：“还报什么报啊？直接认秦大婶做娘好了！”
王婶一拍大腿，喜道：“正是，正是，今个是个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小秦，你说呢？”
秦大婶脸上表情又是欢喜又是犹豫，试探着看着燕子飞几眼，又回头看王婶，道：“这……小娟，你这个主意……”
马伯伯的媳妇叫张小娟，站在后面连连给燕子飞使眼色，道：“怎么了，多好的主意啊？小燕子，这么好的娘在面前，还不认？”
王婶适时端上一杯茶，一大堆人围在床前，就等着看燕子飞的反应。
燕子飞已感动的一塌糊涂，她腿脚不便，不能跪下，却是心火上涌，不及多想，一头碰在床沿上。她激动的极了，猛然间力道没控制好，登时有些头晕目眩。
“不好啦，不好啦，看看你们这群老娘们，把孩子逼急了吧？都撞头了！”不知谁在后面喊了一句，秦大婶一听，脸登时白了。
燕子飞连忙伸出手，忍着疼痛叫道：“娘，以后燕子飞就是您的亲闺女！”
秦大婶一愣，突然泪如泉涌，双手把燕子飞扶起来，道：“好孩子，别勉强，你看你这头碰的，都红了。”
燕子飞一时间收获了这么多人的关心和爱护，颇有些不习惯，但她心里从来没有一刻这般高兴过，在失去了那么多之后，又收获了这么多人的爱护，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幸福的简直像是个梦，喜道：“娘，我那是高兴的。”
说罢接过王婶手中准备好的茶，向秦大婶敬了。
秦大婶这么多年来，都不如今天这么高兴。将燕子飞搂在怀里，顺手拿起一块粉色的料子，用脸蹭着她的脸蛋，道：“女孩子家穿粉色好看，就这个吧？”
燕子飞闻到秦大婶身上的味道，像是甘草的气味，心想着这就是娘的味道，回道：“全凭娘做主。”
众人看着他们母女情深，又想起二人各自的坎坷身世，一时间感慨万分，均红了眼眶。
等人渐渐散了，小成和小丁才挤进来，两人还是谁都看不顺眼谁，一边一个站在燕子飞床边，小成道：“恭喜啊，小燕子，你有娘了。”
小丁撇着嘴道：“是啊，多好的事，这样某些人就不能以留在大王村为要挟条件了。”
小成瞪向他：“丁巳，你别给脸不要脸。”
小丁道：“成向前，如意算盘落空，娶不到小燕子，急火攻心了？”
昨天他二人也不知是赌气还是怎的，一前一后的过来和燕子飞表明心意，非要她在他们中间选一个。燕子飞好生为难，嫁人的事情她还没想好，但是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小成和小丁都是很好的人，耿直老实，没什么花花肠子，若真要选一个，燕子飞还拿不定主意。
此时她仍然沉浸在自己有了一个娘的喜悦之中，听得他俩吵吵嚷嚷，不耐烦道：“别吵了，每次来都吵吵吵，我谁也不嫁，你们别吵了。”
他俩立时住嘴，见燕子飞动怒，各自蹲在一旁看着她，小丁道：“小燕子，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是不是腿疼？”
小成道：“小燕子，你别听他胡说，我对你是真心的，比真金还真。过几天我让我爹来提亲，好不好？”
燕子飞来了脾气，顶回去道：“你们别烦我，我真的不嫁！”
小丁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你都十七岁了，怎么能不嫁人呢？这都是迟早的事，何况现在也不早了，该做打算了。”
燕子飞挑起眉毛，道：“你是逼婚呢？”
小丁连连摆手，退后两步，生怕燕子飞起来给他一拳，道：“不是不是，我们哪敢啊？”
小成却嬉皮笑脸的凑了上来，道：“正月十五，七里镇有灯会，我用我家的牛车，拉你去看热闹好不好？”
小丁打掉他不老实的手，道：“瞎说什么呢，没看小燕子腿还没好呢？看什么灯会，看你个大头鬼！”
小成一想也是，路上颠簸，燕子飞的腿也许受不了，想了想又说：“算了，还是别去了，我们在家给小燕子做几个灯笼好了。”
二人一拍即合。
之后几天，秦大婶家难得消停下来，只剩下每天小成，小丁和若琳三人轮番报道，陪着燕子飞说话解闷。秦大婶也对燕子飞更好了，照顾的一丝不苟，体贴备至。
燕子飞的腿也一日日的好起来，众人惊叹于她的恢复能力，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还没到正月十五，她竟然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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