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第一百五十九回
人总是会对陌生人给予一点点善意，发自肺腑的感激，因为不曾期望。
而会对身边的人过于苛刻，因为期望太甚。
…………
仍然是那座古老而神秘的城，春已至，而满城红梅仍旧如火如荼，未见丝毫枯萎之象。
天将破晓，从天边泛起鱼肚白，逐渐向头顶上空蔓延。红梅树随风而展，似有生命一般，轻轻晃动着满树枝杈，落下如鹅毛大雪般的梅花瓣，一层层的铺在地上，就像铺着这世间最华美的红毯。
一片花瓣，摇摇曳曳，轻轻落在燕子飞脸上。花瓣红艳艳的，趁着她那苍白的脸色，刺目妖娆。
*
“城主！灵妖心怕是……怕是不成了！”毒猴子探查一番之后，急切的朝树下的女子看去。
城主身形一顿，缓缓转过身，倾城之貌透着丝丝寒冷，眉眼微眯，看着燕子飞如死了一般躺在地上，身边围着仅剩下的十三罗刹。
“灵妖心乃我妖灵族圣物，这世间还有什么能伤的了它？”城主缓步走来，无形之中给在场的人施加了些许压迫感，清凉的嗓音却显得十分沧桑，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乎裹着冰带着雪，冷入骨髓。
“十三罗刹，如今就剩下你们十个人了？”
鹤轩恨恨道：“回禀城主，属下们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小皇帝的行军路线，不想中途被御星派那些臭道士阻截，银池不幸被杀，箫翼正在结界之外与那御星派的道士周旋。”
从他们当中发出一声尖利的冷笑：“你不也是臭道士么？”
鹤轩一愣，随即回头看去，发现说话的人正是血千岁，此女身形高大，比一般男子还要健壮，一头红发更显张狂。心知这女子狠厉无情，是个不能招惹的狠角色，只得当做没听见。
姬唤是个棕发蓝眼的年轻男子，面目深邃，鼻梁高挺，不似中原人士，他神情敬畏，跪倒在地，拱手道：“禀城主，属下必当竭尽所能，找到合适的人选顶替他们的位置。”
城主缓步向前，十一个人立时闪身让开一条路，看她走到树下，望着燕子飞片刻：“她死了么？”
花墓輴道：“禀城主，属下已经竭尽全力，终于将她的命吊了回来，只是如今灵妖心已破碎不堪，难在集聚妖力修复伤口。锁魂鼎乃是幽冥之物，那圣君玉鼠目寸光，只知用锁魂鼎汲取妖力为己用，却不知锁魂鼎乃是神器，一旦汇聚妖力可摧毁世间任何东西，灵妖心便是如此。它被圣君玉用妖力与鬼邪之力凝聚而成的长戟所穿透，无人能救。”
“那就把灵妖心挖出来。”城主淡淡道：“留着她，也是给我添麻烦。”
毒猴子急道：“城主，万万不可啊，之前黑瞬已然试过，将她杀了灵妖心也不会出来，也不知为什么，灵妖心已经认定了这丫头为主，似要与她同生共死啊城主！”
城主道：“同生共死？笑话，我妖族的圣物要和一个平常人类同生共死？花墓輴，就没有别的法子么？”
花墓輴摇了摇头，叹道：“灵妖心已然破碎，却仍旧用最后一丝妖力吊着她的命，可见其对主之忠心。如今，若想让灵妖心恢复完全，只有将燕子飞救活，可她肉身已毁，一旦灵妖心妖力散尽，魂魄离体，便再无复活的可能。”
城主冷哼一声，周身乍起一团凄厉的气浪，赤芒暴涨，面目也变的狰狞起来，猛的伸出一只手，狠狠的掐着花墓輴的脖颈，掐着他提起来，咬牙切齿道：“若没有灵妖心，本公主如何兴复妖族？若是灵妖心失去了妖力，本公主要这些神器又有何用？要你们又有何用？”
众皆大惊，纷纷跪倒在地，呼道：“城主息怒！属下一定想办法让灵妖心死而复生！”
花墓輴被掐着脖子提在半空，身上一丝法力也使不出来了，他身材本就矮小，被城主提着双脚在空中乱蹬。
城主面露凶光，花墓輴喘不上来气，只得断断续续道：“城……城主息怒，属下……属下还有办法。”
城主冷哼一声，将他掷下，问道：“什么办法，还不快说。”
花墓輴咳嗽了几声，忙道：“燕子飞伤势过重，肉体已毁，如今唯有当年尘观真人炼制的十宝回命丹可以救命。”
十宝回命丹，可活死人、肉白骨，只要还有一息尚存，皆可救回。
可天下人皆知，尘观真人当年遗留下来的仙丹本就不多，到了三百年后，也仅仅听说世间尚遗留两颗。这两颗曾经都在奉天山庄庄主江天的手中，但当年杨离羽带着妻子南宫小艺上门讨要的时候，江天却说是冲阳将之抢走了。
冲阳即是凤楼雪城创始者，而那两颗药并不在凤楼雪城。
后来十三罗刹之一许愫被派到多宝楼，费尽心机才拿到了一颗十宝回命丹，却在临死前交给了燕子飞，而燕子飞又拿去救了黄倾的命。
至于另一颗，却是至今无从找起。
“花墓輴，你在戏弄城主不成？”毒猴子青筋暴起，瞪视他道：“这个关口，你让城主去哪里寻那东西？”
花墓輴若有所思看向身旁的一个人，道：“最后这一颗的下落，或许江庄主会知道。”
城主清亮的眸子扫向那人，嘴角微微泛起笑意，道：“哦？”
那人抬起头，只见他虎背熊腰，目露精光，头发灰白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而两旁太阳穴高高凸起，一看就知是位内家的高手，正是奉天山庄庄主江无夜。
“城主，属下的确知道，只是属下惶恐不安，担心那颗药已经被人用了。”
城主轻轻的哦了一声，忽问：“江庄主，你来凤楼雪城有多久了？”
她似有意似无意的一句话，令这位天下第一山庄的庄主，身经百战的江无夜瞬间出了一身冷汗，颤声道：“算今年，正好十年。”
城主笑道：“也算是位老人了，罢了，如今城中正是用人之际，我便不与你追究了，你倒是说说，那药你给了谁？”
江无夜咽了口唾沫，低着头看着地面，道：“是小儿要去，给了沈家堡的沈亦侠。”
城主道：“江无夜啊江无夜，你究竟瞒了我多少？”
江无夜浑身都在发抖，叫道：“城主，属下对凤楼雪城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属下对城主绝无二心，都是一心为了城主好啊！”
毒猴子冷笑道：“江无夜，你有今日还不是多亏了城主关照，否则你以为你毒害江南黄家和你自己亲妹妹的事能瞒得过去么？哦，对了，还有你那小妾，你不是很喜欢么？我可帮你打听到她的下落了，你想见见她么？”
江无夜连连磕头，道：“毒哥，求你们放过念离吧！她是无辜的，当年那贼人杨离羽与先主人的恩怨之时，念离还没有出生啊！”
“好了，过去的事，提他作甚，沈家堡……嗯，四大世家之一，我们现在暂且不要和皇族有冲突，我要……慢慢的，慢慢的把他们，连根拔起！”
“城主英明，那皇族的小皇帝只是有些小聪明，及不上城主的万一。”
鹤轩道：“城主，皇族与御星派来往密切，不知城主想我们如何把沈亦侠手中的十宝回命丹给夺回来。”
城主展颜，道：“夺？用不着我们去夺，自然有人去替我们求。”
花墓輴道：“城主的意思是？”
一声呼喝传来，黑烟散尽，箫翼出现在众人面前，匆忙下跪拱手道：“不好了，城主，那御星派的臭道士正在攻打我们的结界，属下……属下实在是挡不住了，特来请示！”
其他人见他身上血迹斑斑，连半妖的原形都被逼了出来，十分狼狈，可想结界外的那人是如何的狠戾无情。
“是那御星派的首席么？”城主问。
“不错，就是他！只有他一个人追上了我们，可此人道法高强，属下实在不是对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你就顶不住了，哎，若是此人能为本公主所用，何愁不能兴复妖族？他这么拼命，看来也是为了燕子飞，没想到这位道长也是为痴情人呢！”
城主说着轻笑两声，其他人跟着迎合笑了笑，忽然冷下来脸，沉吟良久道：“结界竟被他打出了缺口，鹤轩。”
“属下在！”
“你去，把燕子飞还给他。”
“这……”
箫翼一愣，忙道：“城主，若是毒哥和血千岁来帮属下，我们一定能把他打退！灵妖心好不容易才回来，城主万万不可将它拱手送人啊！”
想他只是刚回来，于刚才说的事并不了解，见他神情恳切，的确是为了妖族着想，摆手道：“不必多说，鹤轩你去吧，怎么你不愿意？”
鹤轩忙道：“属下万死不辞！”
城主转过身，若有所思的看着远方如海洋般一层层随风飘摇的红梅，道：“不用我们出面，自然会有人替我们求来十宝回命丹救燕子飞的命。即便十宝回命丹真的已经被用了，想必御星派的首席，和那昆仑派的关门弟子，都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她死的，既然如此，又何必浪费我们的力气。”
“城主深谋远虑，属下肝脑涂地，必誓死追随！”
罢了，城主转身顺着小路往里走去，只见她血红色的大麾拖在身后，一头瀑布般的黑发随风飘舞，腰肢纤细，姿态翩然，宛如画中人。
她身后的那些人方敢抬头，痴痴的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久久难以回神。
*
沈亦侠放下茶盏，看向黄倾，眉头轻挑，笑问：“黄兄是从何处得知我有十宝回命丹的？”
黄倾和杨云城坐在另一边，中间却隔着两个座位，杨云城垂着眼眸，仍然不能视物。他本不想与黄倾一道，可黄倾自毒解醒转之后，不顾身体虚弱离开了皇族的队伍，一意孤行前来找他。说有能救燕子飞的法子，说什么也要杨云城带他去沈家堡一趟。
杨云城虽想与他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但自然也是想救燕子飞的。只得先让香儿和九生剑派的人在一起，御剑带着黄倾到了沈家堡。
也就是杨云城有这个本事，目不能视物，还御剑飞行，一路上毫无差池。黄倾醒转之后，方想到杨云城为何而生气，路上不停的解释，说自己虽说是一血堂的校尉，但对于一血堂的行动一概不知。他是真的不知道一血堂当时抓了龙逍，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会把龙逍救出来。
如今说起来，一切都是苍白无力，人死不能复生，龙逍已经入土，杨云城虽半信半疑，态度却也未有好转。
黄倾愁容满面，因毒发而未完全好，脸色也有些苍白，他正色道：“沈兄，不瞒你说，这件事还是我门中的师兄告诉我的。”
沈亦侠瞥了眼杨云城，道：“哦？是一血堂的师兄，还是昆仑派的师兄？”
黄倾一愣，他觉得沈亦侠此时的神情怪极了，全然不似在坤城时认识的时候那般正直爽快，反而言语之中透着些许得意和不屑，转念一想，毕竟是有求于人，而十宝回命丹并非寻常之物，沈亦侠不愿意给也属情理之中。
“是昆仑派的师兄，沈兄，我知道十宝回命丹乃是仙药，千载难逢，恐怕沈兄你也是费了许多功夫才搞到的。但是，我们毕竟曾经在坤城一同并肩而战，有兄弟之谊。况且，你不也说过，小燕子也是你的朋友啊？”
沈亦侠昂然笑道：“不错，这十宝回命丹的的确确在我手里，我是用沈家堡的家传宝剑，轻虹剑与之交换的。就因那楚晏喜欢，楚晏你们在紫霄大会见过的，奉天山庄庄主江无夜如今最杰出的弟子，江庄主本想把女儿嫁给他，可他偏偏喜欢那向楚嫣。江浪为了拉拢楚晏，这才求着他爹把十宝回命丹给了我，呵呵，一把好剑换一颗仙药，这买卖做的不亏吧？”
杨云城的背脊缓缓坐直了，他记得楚晏的那把轻虹剑，紫霄大会的比武台上，正是他把那把轻虹剑给打断的。
怪不得楚晏如此心痛，十宝回命丹换回来的剑，谁不心疼？
黄倾试探问道：“沈兄，只要你能拿出十宝回命丹救燕子飞。所有等价值的东西，只要你要，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为你取来！我黄倾，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沈亦侠拿起茶盏抿了一口，眸中闪过迟疑之色，问道：“小燕子自然是我的朋友，她若有难，在下自然不会见死不救。可是，她身上有灵妖心，即便受了再重的伤，灵妖心也会为她治好的吧？还记得上次黄兄说起，在锦州的时候，她曾经连刺自己心口数剑都没事，黄兄你怕是急火攻心、乱了心绪了吧？”
“不会。”杨云城突然开口：“这次灵妖心被圣君玉以妖力和幽冥之力汇聚的长戟穿透，灵妖心即便是妖族圣物，也敌不过这两方邪力汇聚的力量。”
“原来如此。”沈亦侠摊摊手，道：“可如今，小燕子在哪呢？你要让我拿十宝回命丹救人，总要把人带来给我吧？”
黄倾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敢想燕子飞如今的状况，是生是死，身在何方，他只想快点拿到药，然后去找她。
“只要沈兄愿意拿药救人就好，你若是放心就把药交给我，我去寻凤楼雪城，一定把小燕子带回来。你若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
沈亦侠刚要回话，就见厅上的大门被人推开，许多家丁护卫涌了进来，三人大惊，立时起身向外看去。
“什么事！我让你们进来了吗？一点规矩都没有！”沈亦侠怒喝。
“大公子，有个道士抱着个死人硬要闯进来，我们说进去通报他也不等，直接打翻了门冲了进来，兄弟们拦都拦不住，只得进来保护大公子！”护卫满脸焦急之色的说道。
三人向门口看去，只见谢阑直接走了进来，他身上冒出洁白的毫光，清澈的眼神中透着冰冷，面容严肃，气宇轩昂，任谁都不敢靠近他，只得向后散去。
再看他手中抱着的，正是燕子飞。
黄倾大叫一声，眼圈登时红了，上前从谢阑手中将她抱下来，紧紧搂在怀里，似乎生怕下一秒燕子飞就会消失。
沈亦侠不耐烦的挥挥手，道：“这位是御星派的道长，你们都出去吧，今日没事不要再随便闯进来。”
众护卫家丁得令去了。
谢阑站在原地，浑身的白光似漫天星辰，如海滩白沙，浪潮一般扩散到屋内的每一个角落，薄唇轻启，道：“大公子，燕子飞就在这，请你把十宝回命丹拿出来吧。”
沈亦侠微微一笑，伸手拨弄了下那些白光，抬眼看他：“谢阑，你是怎么把她从凤楼雪城带回来的？”
看他脸色如常、气息平稳，似乎并未受什么伤，身上衣衫也如故，能从十三罗刹手上毫发无损的把人抢回来，几乎是不可能事，而谢阑竟然做到了。
谢阑看着他，面色波澜不惊，却无人知道他此时的心情，是如何的焦虑、如何的心急如焚、如何的痛彻心扉，他真想上去抓着沈亦侠的领子，逼着他少废话快点把药交出来。
但他不能，不单单是因为他是御星派的道士，更因为沈亦侠是四大世家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是鹤轩交给我的，他告诉我，你这里有十宝回命丹，可以救她。”
沈亦侠疑惑道：“莫非是鹤轩还念着与你的同门情谊，谢阑兄弟，你可莫要当真啊。”
谢阑点头道：“多谢沈兄提醒，还请沈兄说到做到，现在她就在这，请你快快拿药救命。”
看来他刚才说的话，谢阑是一字不差的都听到了，沈亦侠回身稳稳坐下，眼角含笑，看了燕子飞一眼，道：“伤的的确很重，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死了，这天底下也的确只有十宝回命丹救的了了，不过……”
沈亦侠视线扫过谢阑、黄倾和杨云城，将尾音拉长。
黄倾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掉，落在燕子飞的脸上，他伸手替她擦干净，泪眼滂沱，情绪激荡，叫道：“沈大公子，念在过往情义，求求你，救救她吧！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是个孤傲的人，一生中从未求过任何人，而此时为了救燕子飞，他已然抛弃了自己所有的尊严。
杨云城上前一步，道：“沈大公子，我杨云城在此立誓，只要你救了燕子飞，我就答应为你做三件事，任何事……都可以！”
他心中暗叹，妹子，这件事之后，哥哥欠你的，就算还清了吧？
谢阑冷眼看着他们，见沈亦侠仍旧不为所动，知他等着自己许诺，他万万没想到传闻中义薄云天、受天下人敬仰的天下第一公子，沈亦侠。竟是个如此唯利是图之人，与他之前所留下的印象大大不同，竟好似变了一个人一般。
就因，他今日拿捏到了这江湖中最杰出的三个人。
有求于人，最是艰难。而此情境之下，沈大公子的咄咄逼人，令谢阑感到十分恶心。
“如今我已经不是道士了，所以我无法替御星派允诺你什么，但，之后你若是有所求，我必当满足。”谢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句话。
岂料沈亦侠摆摆手，大咧咧的起身道：“兄弟们说的哪里话，我看你们救人心切，十分感动啊！兄弟们未免把我看的太龌龊了，你们说的这些，我都不要。”
他们三人一愣，似乎有些出乎意料。
却听沈亦侠下一句竟是：“想救燕子飞，只要你们三人一句话。从我救了燕子飞的这一天起，她就是我的人了，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你们若是同意，我就救她。毕竟，全天下也就仅剩这么一颗十宝回命丹，你们可要想清楚哦！”
沈亦侠脸上浮起一层诡异的笑。
“还有，你们就算在这杀了我，屠了我沈家堡上下，也找不到十宝回命丹的。而且你们还会给御星派、九生剑派、江南黄家、昆仑派，摊上不大不小的麻烦，我敢保证，一定是很难解决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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