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1.第一百七十一回

　　一条泥泞湿润的小路，两旁尽是低矮破旧的房屋。摇摇欲坠的窗户纸被疾风吹的飒飒声响，一道身影从中快速闪过，几乎脚不沾地。可以看得出他轻功很好，却不飞檐走壁而隐于此，鬼鬼祟祟行色匆匆而眼神慌张躲闪，想必是为了躲避仇家。

　　无论是哪里都会有这样的地方，即便是辉煌繁华的皇城，也有如此破败不堪的地方，供那些被遗弃的拾荒者居住。

　　那身影的主人衣衫凌乱、眼神慌张，气喘吁吁的在狭小的巷子里东窜西躲，他的脚步有些凌乱，即便内功不弱，可他已经连续被人追了大半夜，气力已然有些跟不上。

　　他的裤腿已经湿了大半，紧紧贴在腿上，而他的汗水不断流下，混着身上斑驳的鲜血。夜空中落下细如牛毛的雨水，落在他头上，形成一颗颗晶亮的水珠，随着他奔跑的动作而四散飞出。

　　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他猛然推开一道门冲了进去，接着紧紧的关上门，背靠在门上猛烈的喘着粗气。他喘的非常厉害，浑身都在颤抖，眼中闪烁着惊恐的热泪，仿佛在惧怕着什么。

　　屋子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伸手入怀，从怀里摸出一支火折子晃亮了，向屋里照去。

　　突然，他好像看见了什么。

　　手猛的一抖，胸前一阵剧烈的痛瞬间传遍全身，他低下头一看，一个明晃晃还在滴着鲜血的剑尖从他的胸前透出。

　　他动惮不得，只能强忍剧痛，看着面前的人，咬牙切齿道：“十三罗刹……”

　　江无夜走到他面前，阴暗不明的火光从下方映射着他的脸，显得诡异莫测：“冷魂，你大哥呢？”

　　冷魂自知难逃一死，他已经看到了地上躺着的人，身下有一团暗色的液体，鬼魂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江无夜，你这个小人！你背信弃义，你不得好死！”

　　“我堂堂天下第一庄庄主，和你们这群草莽有什么信义好讲？快说，孤魂在哪？”江无夜拔出一把带着血的匕首，逼近了冷魂的脸。

　　“哼哼，你当我们雨夜三魂是什么人？我不像你，我死也不会背叛我的兄弟！我大哥会为我们报仇的！”

　　“哈哈哈，没想到你们如此重情义，倒是我小觑你们了。”

　　话音刚落，一只手突然从他背后的门撞破伸了进来，那手白的就像一张纸，五指的指甲上涂着鲜艳欲滴的红，那手看似娇柔，却是坚韧无比，手背上青筋凸显，直取冷魂咽喉。

　　她手上拿着一把刀，瞬间就割破了冷魂的咽喉。江无夜没来得及闪开，就被那喷出的热血溅了一脸。

　　他抹了抹脸，将脸抹得更加狰狞可怖，在黑夜中宛如厉鬼。看着破门而入的血千岁冷冷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意跟你出来。”

　　血千岁细长的眸子扫了眼地上的冷魂，不屑道：“啰嗦，一刀杀了，再去找那个孤魂就是，跟他废话什么？”说罢她低下头，伸出红红的舌头舔了舔刀锋上的血，接着啐了一口，摇头道：“恶人的血，果然是苦的。”

　　“血千岁，你为何要喝人血？在进入凤楼雪城之前，你是什么人？”

　　“和你有关系么？江无夜，管好你自己。”血千岁冷冷道，突然她回过脸，凌厉的目光扫过门外的另一户人家。

　　“许多年前，南宫家有位庶女进了宫，有幸见到了先皇，得其万千宠爱于一身，盛极一时。得到许多后宫嫔妃的嫉妒，后来那位庶女生了个女儿，可那女婴却不肯喝奶，只喝奶妈的血。于是宫里传遍了谣言，说庶女是妖精，生的女婴也是妖精。先皇因猜忌继而冷落了庶女，将之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来。而皇后怜悯那女婴，将她带来到身边养大。许多年之后才有人发现，庶女被人推入了一口井，早已死了许多年。”

　　血千岁转过脸，黑暗中唯独见她一双妙目，盈盈发亮。

　　“我说的对么？佳禾公主？”

　　“住口！江无夜，你竟然敢……”

　　“我并非想要冒犯，只是好奇罢了。”

　　“够了，你别想以此要挟我，我们所有人过去的一切，城主知道的一清二楚。”

　　“太后抚养你长大，如今的皇上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哥哥，你恨吗？你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中漂泊，而他却能冠冕堂皇的坐在皇位上，其实……有件事你有所不知，你娘……那位南宫家的庶女，当年得先皇盛宠。先皇曾经允诺，若是她生了个儿子，就将其立为太子，这话好巧不巧被皇后听到了，她恨极了，但是她是个聪明的女人，知道先皇最忌讳什么。于是，是她下令找了药师研制了秘药，将你变成不喝奶只喝血的怪婴，还派人杀了已经在冷宫灰心丧意的你娘。”

　　黑暗中，血千岁的双眼突然充满了眼泪，一颗颗无声的落下。

　　她咬紧牙关，恨恨道：“你怎么知道？”

　　江无夜挺了挺胸膛，微笑道：“皇家秘史，往往只有像奉天山庄这样的地方才会知道，他们需要我为他们做许多事。”

　　“好，这件事算我欠你的。”血千岁转身就走。

　　“不算，只当我回到凤楼雪城送你的见面礼。”江无夜拱了拱手，继而二人化作两团黑烟，冲向天际消失不见。

　　地上的两具尸体逐渐冰冷僵硬，凄凉的雨夜回归平静，房檐上滴答滴答落下的水滴，打在石头上。

　　水滴声突然停止，半空中出现了一支修长的手。

　　就在这两具尸体所在的房子对面的屋子中，杨云城紧紧扣着孤魂的脉门，他身旁站着香儿和纯洁。而黄倾则从窗外收回手掌，看了看掌心的水，道：“原来血千岁是皇族的公主。”

　　孤魂苍老的面容上淌满了泪水，他口中含血，上下的嘴唇都被他咬烂，他颤抖着想要挣脱出来，去和那两个杀他兄弟的人拼命，奈何穴道被点动惮不得。小猫妖纯洁紧紧的盯着孤魂的后脑勺，免得他想什么坏主意而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它实现就跟着孤魂，他们也不能顺利在紧要关头将之救下。

　　江无夜想要杀人灭口，而雨夜三魂是证明他杀害亲人的重要人证，当他们在沈家堡一无所获的时候，还是决定先回来帮黄倾把命案了结。

　　香儿于心不忍，道：“看来凤楼雪城的十三罗刹都是一些苦命人，专门找一些对世间积怨已久、仇深似海的人，这样才能更好的掌握。”

　　杨云城看了看孤魂，他仅剩的一只眼睛中满是血丝，面容狰狞，道：“孤魂，江无夜如此对你们，若不是我们来的及时，你便也死了，你还要替他保密么？”料想这时十三罗刹也已走远，方解开他的穴道。

　　孤魂被解开了穴道，却只是浑身止不住的颤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接着哽咽道：“若是早知有今日，兄弟惨死，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当年……当年我绝不帮他。”

　　黄倾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们到底怎么帮他害了我爹娘？”

　　孤魂突然遭遇大变，早已无心求生，见黄倾问起，他再也不想替江无夜隐瞒这个秘密。即便他不问，他也要说，他不能带着这个秘密入土。当下如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那时，江无夜初入凤楼雪城而性情大变，他记恨江无月夫妻放走了杨念离，于是有一天他找到了雨夜三魂，找他们要了两种毒.药。一种名曰“断肠散”，服下之后必死无疑。一种名曰“鬼见愁”，服下之后致人疯傻，连鬼见了都发愁。

　　他性格扭曲，完全不在乎他们两口子到底是谁疯谁死，只想让他们永生永世痛苦，于是在一个宴会上，为他们端上了两杯酒。结果就是，江无月疯了，而黄靖死了。

　　“那毒.药呢？你还有吗？”黄倾双目通红，急问。

　　孤魂脸色阴沉，而神情悲痛，摇了摇头，道：“已经给了皇上，否则你以为我们是如何免得罪？”

　　黄倾一惊：“皇上知道？”

　　孤魂叹道：“皇上机智过人，天下无人能及，这江湖中的事他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香儿问道：“黄大哥不是皇上的亲信吗？怎么这么大的事却不告诉他？”

　　孤魂突然大笑起来，他嗓音嘶哑，笑到一半就剧烈的咳嗽起来，咳了几声就吐出了一滩血，罢了抬眼瞅着黄倾，道：“到现在黄校尉都看不透，看来您当真不适合朝堂。”

　　黄倾大惑：“我对皇上忠心不二，他为何瞒我？”

　　杨云城突然叹了口气，道：“因为他不想你搞垮奉天山庄。”

　　黄倾实则并非想不到，而是他一生重情重义，不肯相信身为九五至尊的皇上会骗他，他眯起眼睛，不想让杨云城看到他眼里的伤心。突然他想起龙逍常说的一句话，和皇族有关系的江湖人士都不会有好下场。如果没有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他仍旧会为皇上卖命，即便心已死，他也愿为了皇族鞠躬尽瘁。可是，如果哪天江无夜死了，他对于皇上来说，还有存在的必要么？

　　他突然打了个冷战，回想过往，他似乎也知道不少关于皇族的秘密。还有，一血堂。

　　孤魂看了杨云城一眼，点头道：“不错，正如方才江无夜说的，皇族需要他这样身份的人做许多事，许多皇族中人不方便做的事。”他深吸了口气，接着呼出，道：“四大世家在整个中原便如一张网，笼罩了中原的每一个角落，权势之大，无可匹敌。而皇上乃是皇族之王，他既需要四大世家的能力为他夺取天下，又需要他们永远臣服，不得有半分违逆之心，这便是为皇者，古往今来，都是如此。这才有了奉天山庄的出现，而如今的皇上更是将之利用的淋漓尽致。”

　　“奉天山庄庄主江无夜一开口，可号令天下英豪为其冲锋陷阵，皇上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才需要利用奉天山庄去压制四大世家，二虎相争，削弱各自的力量，为君者才更好控制。可皇上如今已经发现了江无夜的不安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江无夜是凤楼雪城的十三罗刹之一，他却不能用四大世家反过来压制他，于是，他看中了你，校尉大人。”

　　黄倾一愣，迟疑道：“可是，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他仍是犹豫不已，他曾经发誓会永远效忠皇上。

　　杨云城道：“知遇，也可能是事前安排好的套。”

　　孤魂道：“江无夜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黄倾有一天发现事情的真相，他奉天山庄在厉害，却厉害不过万宗之祖。若是哪一天洞天真人为了自己的关门弟子出头，江无夜一定一败涂地，于是皇上用校尉大人去压制江无夜。江无夜年纪越大，却更怕死，他已经胜了一辈子，如今老了更加受不得一丁点的失败。皇上摸清他这一点，又从我们这里得到了真相和当年的“断肠散”和“鬼见愁”，便轻而易举的制住了他。”

　　香儿摇头叹道：“好一个连环计。”

　　孤魂道：“当我发现这是个环环相扣的计谋之后，我就知道，我们雨夜三魂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黄倾顿了顿，站直身子看向纯洁，道：“他说的是真的吗？”

　　纯洁摆了个鬼脸，又看了眼孤魂的后脑勺，点头道：“千真万确。”

　　黄倾失笑：“没想到我一个百无一用的人，还有如此大的妙用，皇上啊皇上，您真是深谋远虑。”

　　杨云城担忧的看着他：“怎么办？现在还要去奉天山庄吗？”

　　香儿为难道：“自然不能去了，那可是皇上计谋当中十分重要的一环，如果黄大哥真的去与江无夜当面对质，那时奉天山庄失去了威严，还有什么制约四大世家的能力。我们总不能和皇族为敌啊，黄大哥，你可要想清楚，千万不要意气用事。”

　　黄倾却看着杨云城，道：“杨兄，凤楼雪城还干不干？”

　　杨云城点头道：“自然，凤楼雪城不除，天下难安。”

　　黄倾握紧了拳头，正色道：“江无夜如今已经是十三罗刹之一，既然终有一天凤楼雪城要除，江无夜亦必会暴露，皇上迟早要失去这一环，我们不过将他提前罢了。”

　　香儿道：“那皇上……”

　　黄倾道：“我就是要他知道，我们江湖中人并非随意任他拿捏的，当时他若是诚心实意的找我帮他，我也会帮他的。而且，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若不替爹娘找回公道，这校尉当着又有什么意思？是他欺骗我在先，我为他做的够多了，没什么好说的，我会把江无夜绳之于法，会和你们一起荡平凤楼雪城，到时候光是稳定四大世家也够他焦头烂额一阵了，可能早就把我这个人忘了。”

　　杨云城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肩上，道：“那皇上瞒你太多，光龙逍一事你就该看清楚了，我支持你。”

　　二人相视而立，会心一笑。

　　纯洁突然凑过来道：“请问哥哥姐姐们，我可以走了吗？我的姐姐还在家里等我呢。”

　　黄倾笑了笑，道：“还得多谢你了。”

　　纯洁道：“谢什么，我还要谢谢你们救了我的姐姐们。”

　　杨云城掂了掂手里的剑，道：“你们可要乖乖的，答应我的事可不要忘了。”

　　纯洁看着他手里寒光闪烁的仙剑，咽了口唾沫，怯怯道：“是的，我记住了，大哥哥，我们是好妖，绝对绝对不会做坏事的！”

　　香儿笑着摸了摸纯洁毛茸茸的头，道：“好了云城，你别吓唬她了，她还那么小呢，好了纯洁，再见。”

　　“再见，香儿姐姐，我好奇怪，为什么我看不到你再想什么呢？”纯洁扬起小脸，天真的看着她。

　　却发现香儿的脸色瞬间一变，那阴沉的眼神看的她身上陡起一阵寒意，连忙道：“没什么，我走了，哥哥姐姐再见！”

　　“再见。”

　　他们看着纯洁变成一只小黑猫，跃上了窗户，回头冲他们幽幽看了一眼，发着绿光的猫眼在黑夜中甚是醒目。黄倾挥了挥手，看着小黑猫跃上了房梁走了，才回头叹道：“哎，真不知能看到别人想什么，是什么感觉。”

　　杨云城失笑：“肯定是很不好的感觉。”

　　香儿道：“那我们现在去五行山奉天山庄吗？”

　　黄倾摇头：“不，既然要扳倒他，必然要在人最多的时候，我们不去五行山，我们去沈家堡。”

　　杨云城一愣，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有所思道：“好啊，我正想去会会沈亦侠，倒要看他如何解释。”

　　香儿用青葱似的手指指着身后，道：“这个人，我们得带着吗？”

　　杨云城温声道：“对。”

　　香儿不高兴的嘟着嘴：“好麻烦，不过为了黄大哥能为爹娘讨回公道，也是值得的！”

　　杨云城心中一痛，想起锦州无数百姓无辜惨死，爹娘魂魄被妖吸了去，永世不得超生，想起姑姑杨念离临死前的眼泪。这些公道，他何时才能为他们讨回来？

　　三人各怀心事，均转身向仍旧瘫在地上的孤魂看去。

　　黑暗的屋子里，他们三人的面容阴晴不定、诡异难测，让他一个做了几十年恶人的人无端生出满腔恐惧来，孤魂的心猛然颤了两颤，忍不住往后挪了挪，惊愕道：“你们，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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