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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二章 千日醉(三)


  这一日,建宁笼罩在细雨之中,仿佛仍在为一日前送别的北征大军恋恋不舍。

  烟雨朦胧,行人稀少。张怀庭下朝之后打着伞走在回府的路上,突然眼前一黑,后颈一阵钝痛,便失去了意识。他连日来的疑神疑鬼终于变成了现实。

  这是一间黑暗无比的房间,没有一丝光,偶尔有一丝风吹过,证明它不是一间完全密闭的房间。张怀庭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胸口憋闷,后颈还一阵一阵的疼,他感觉自己应该是坐在一张椅子上,手脚均被捆绑住,嘴里被塞了一团布料,使得他无法叫喊,只能发出“唔唔唔”的声音。

  他在心里揣度,绑他的人究竟是什么人。是徐太妃那边的?还是太后那边的?又或者,不知不觉京城中又增添了第三股势力?芍药已经死了,他十分确定芍药的死与那件事有关系。他一时口风不慎,使得芍药命丧黄泉,如今终是轮到他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的门打开了,透进来一些昏黄的亮光,接着,有人举着烛火走了进来。

  进来的一共有两个人,都身穿黑色劲装,脸上用面巾挡住,仅露出一双眼睛,都是瘦削的身材,其中一个个头稍微高些。

  个头稍微高些的黑衣人用举着的烛火引燃了墙壁上的油灯,然后走过来拔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料。另一个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拿一双冰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张怀庭被他看得寒从脚底起,浑身冒出层层冷汗。

  “十七年前,紫微宫里发生了什么?”坐在他对面的黑衣人开口问道,冰冷的声音仿佛致命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

  张怀庭一下子抖如筛糠,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结结巴巴地问:“你是太后的人还是徐太妃的人?”

  “这你不用知道,你只需要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可以了。”

  “我不会说的,反正说了也是一死。”张怀庭眯起眼睛,恨恨地盯着对方,“有本事你就一刀杀了我!”

  黑衣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把匕首。见状,张怀庭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

  黑衣人拿着匕首走到他身边,“你可以不说,我也不会勉强,我会给你考虑的时间。”

  冰冷的匕首抵住了他的手腕,张怀庭面色仍是愤恨,瞳孔却放大了一圈。

  黑衣人在他手腕上划下一刀,划痕并不算深,鲜红的血液顺着椅子扶手一滴滴落到地面上;黑衣人又绕到他另一侧,在另一只手腕上同样划下一刀,“你慢慢想,我也便慢慢等。”接着,朝另一个个头稍高些的黑衣人吩咐道,“不要让他的伤口愈合。”

  另一个黑衣人点头应答,“是,公子。”

  那个被称作公子的人走出去之后,房间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张怀庭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鲜血滴落的声音。

  今日一下早朝,萧亦循刚走出玄霄殿大门便被咏华宫的张公公叫住了,“煜王殿下,太后娘娘有请。”

  咏华宫的小花园里,粉粉白白的花开得正热闹,小花园东南角的红枫树下有一座朱柱翠顶的琉璃瓦亭,亭子旁是用西纳进贡的甲午岩拼堆而成的假山,亭子内放置着汉白玉石雕制的石桌石凳,一位雍容典雅的妇人正坐在石凳上品着南疆今年新上贡的旗枪茶,高耸的乌黑发髻间插着一只金凤翡翠步摇,垂坠的金丝流苏轻轻摆动,素白的丝绸罩衣上绣着朵朵莲花,连那嫩黄的莲蕊都绣得栩栩如生。

  煜王萧亦循走到亭子里屈身拱手拜谒,“母后。”

  大齐皇太后顾氏朝他稍稍一抬手,“循儿,来,同母后坐着聊会儿天。”

  “是。”萧亦循轻轻一提朝服衣摆,在她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你呀,平日里也不来跟母后说说话。”

  “后宫女眷甚多,男子走动总是有些不便。”

  “唉。”太后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换了一副轻松愉悦的口气,“不说这些了,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了,可有什么打算?”

  “未曾做过打算,大约是同往年一样罢。”

  “你呀,就是性子太淡了,从小便是如此。”太后拢了拢衣袖,接着又说道,“今年便是你二十一岁生辰了,如今你皇兄都有三个皇子两个皇女了,你却连个侍寝的婢子都不纳,叫母后如何能放心得下。”

  “儿臣这残破的身子也不知能撑到何时,又何必拖累他人。”萧亦循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胡说!”太后蹙起蛾眉,倏地拍了一下石桌,珐琅鎏金护甲敲击在桌面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响声,“太医们都说了,只要好好调养,便不会有大碍。”

  “那便听母后安排吧。”萧亦循云淡风轻地说道。

  太后面色缓了缓,蕴起慈蔼的微笑看着他,眼角有些微细纹浮现,“母后瞧着呀,倩丫头便不错,相貌长得好,品行也好,才情更是上选,最重要的是——她对你有心。你觉得如何?”

  “母后做主便好,儿臣无异议。”萧亦循未加思索地应答道。

  “那你今年的生辰便由母后操办了,到时候邀上司徒家的人。”

  “劳烦母后费心了。”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过程。

  张怀庭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只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快要一滴一滴地流光。每当血液滴落的速度变慢的时候,那个守着他的黑衣人就会走过来在原先的伤口上再次划上一刀。

  恍恍惚惚间,张怀庭的脑子里想起了许多过往。

  小时候,家中穷困,哥哥八岁便被净了身送进宫里,好在哥哥是个机灵的人,在宫里长袖善舞,家中光景也随之好了许多。再后来,哥哥替他在礼部谋了个清闲差事,虽月奉不多,却也能安稳度日,接着便是娶妻生子,待稍稍升了一点官阶之后他又纳了两房小妾。

  他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有两个还未及冠,长媳刚刚生下了个大胖小子,他才堪堪抱过三四次。

  他甚至想到了欣儿,那个庶出的小女儿,平日里总低着头默不作声,在府里怕是受了不少欺凌。

  两个多月前,他在花前街上遇到了芍药,只消一眼,他便对那个明艳的女子再也挪不开眼,之后往来谈笑,把酒作陪。是他酒后失言,向她透露了十七年前的那件事,在他惊觉大事不妙的时候,春风楼里已经传出了芍药姑娘终日沉醉酒中的消息。

  那一刻,他恍如心死,该来的,终于来了。

  今早出门前,淑娟——他的妻还同他说等他下朝回来了一起去老宅看看母亲,他好像很久没有跟他的妻子好好说过话了。

  不!他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不能没有任何人知晓的死在这里!张怀庭挣扎着喊叫了起来,“我说!我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说!只要你们放我回家!”

  锦予回到竹林中院落的时候,公子已经在主屋内候着了。

  “公子,张怀庭全都交代了。十七年前皇长子萧霂隋把沈妃所出的六皇子推进了紫微宫的莲花池里,当时是张公公处理的后事,他吩咐张怀庭笼络了当时办理此案的大理寺卿。如今,那位大理寺卿已经病逝,这件事的知情人也不多了。”

  “把他送回去吧。”

  锦予稍稍犹豫道,“公子,不用杀之以除后患吗?”

  “过不了多久自会有人出手,芍药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纱帐后面的人似是饮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把那封信和这本书一并给康王送去。”说着,纱帐中递出了一本薄薄的书籍,古旧的封面上“药王小扎”四个字隐约可见。

  锦予接过书籍,应了一声“是”,然后提议道,“公子,那封信不如留个原件,抄写一份给康王送去。”

  “不必了。十多年前的一桩旧案而已,对于龙椅上的那位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那封信只有交到正确的人手上才能投石问路,否则对于我们来说便毫无用处。”

  “是。”锦予接着询问道,“既然如此,是否要多给康王一些线索?”

  “亦不必。如果他连这些都参不透,那我们又何必在他身上大费周章。”

  是夜,康王府的管家匆匆将一封旧信和一本书籍交到康王爷手中。

  康王萧霂岭阅过信件后,目光沉沉,风吹烛火动,光与影在年轻王爷的脸上明晦交替。翻阅到那本书籍的某一页时,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乎将纸张捏成碎屑。

  久久之后,年轻的王爷松开手指,低声自言自语,仿佛在对着爱人呢喃,“阿药……我忍之避之让之,颓然度日,卑躬屈膝,却连你的平安都护不了。”锐利的光芒在满是恨意的眼中一闪而过,“那么,我又何须一忍再忍?”

  两日之后,朝堂之上,礼部侍郎张怀庭为官十数年,政绩平平,无所建树,淫逸好色,骄奢无度,遭圣上厉声呵斥。回府之后,张侍郎心中郁结,借酒消愁,日日称病不上朝,半月之后,饮酒过甚,醉死酒中。消息传入咏华宫中,张公公捏碎了手中把玩的袖珍核桃,大呼“吾弟有冤”。

  《药王小扎》有载:千日醉,味甘无色,有酒香。起于南疆,制者不详。性毒无解,服者神志混沌如醉酒状,半月后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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