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江重华这个人，他要是不聪明也坐不到如今的位子上，多少官场大拿的伎俩他都一清二楚，更何况木阮这点子微末道行。所以他只扫了一眼，就看穿了木阮自己在厨房偷偷吃了独食。他也没表现出什么。一个人有了嗜好就会有缺点，有缺点就可以拿捏。所以木阮在他看来，一直都是一个可以拿捏得住的人。

　　木阮一边摆菜一边介绍道：“甜的烤猪腿、咸的烤猪腿、糯米鸡圆、罗汉腐皮卷、胡麻菠菜，还有这个素燕窝。今儿有大肉，所以我拿来了这个蜜饯金橙子泡茶，喝了也解腻。”说完泡上蜜饯茶，放在江重华手边。

　　江重华戏谑道：“姑娘总算完成心愿。”不曾想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木阮也不带羞意，笑道：“是啊，托大人的福，魂牵梦萦的东西终于吃到了。大口吃肉果然不错，可惜我是喝不了酒的，不然也可以到外面小店里切上二斤肉，来两壶酒，招呼着小二说几句\'给洒家满上\'什么的。”江重华笑她：“你倒是豪爽，却又怎么喝不得酒？酒醋面局有的是上好美酒，你若喝得我就叫人取来。”木阮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喝了酒……”说罢抬头扫了一眼这屋子，“您这屋子可就甭要了。”

　　她说得确是实话。那年木阮十三岁，有天偷喝了酒，漫无目的跑到某棵树上哈哈狂笑一晚上，幸亏她去的那棵树离大家伙的屋子远得很，否则一族人晚上都别想睡觉了。她笑累了就靠在树上去半坐半睡迷瞪了一晚，第二天清晨酒劲还没下去，回家的路上恰好遇到一头野猪，她又和野猪斗了一场，最后骑着野猪回到的沉旸。从那时候开始，木晚就下令，谁也不能让琼华碰到酒。至于“琼华”这个名字，原本到了木阮这一代，都是要以美玉为名的，只是她的父母很相爱，才用了母亲的姓作了名，而原本要起的“琼”这个名，也被加了一个华字当成她的小字。

　　等到江重华吃完饭，木阮回到厨房才想起来，傻大个还被点着呢，忙伸手去解开他的穴道，谁知刚解开，阿古拉就一拳挥来。他在蒙古的时候也算得拳脚上的好手，怎料这一拳出去，木阮反应迅速，身子一矮就躲开了。

　　她知道，这傻大个心中有火，现下就要发作，只怕他火气一上来砸坏了厨房里的杯盏碗碟，她可是要心疼的。于是木阮矮着身子躲过一拳后直接往外跑，阿古拉一看，也跟着出去了。

　　木阮早已试探出他无甚内功，全靠力大，此时用了一套掌法对抗。这套掌法名为“迎绿掌”，取自晏叔原“万条千缕绿相迎”。迎绿掌轻灵迅捷，使出时双掌飞舞犹如柳叶随风飘摇，煞是好看，其中暗含着武学以柔克刚的道理。这一掌过去碰到他拳头即向后移，卸去了他拳上力道，接着右腿一转，手掌使上内力粘着他拳头从下往后一拉，阿古拉的右臂就被她掰到身后。

　　“迎绿掌”的优势就在“快、巧”二字，木阮这几下动作迅速，阿古拉还没反应过来就给她制住。当即他右腿向后踢想要将木阮踢倒，却见木阮双足一点手掌在他背上一撑，直接跃过他身子去。她站定，伸出手掌道：“打住打住，阿古拉你当真有气，我叫你打上几拳好了，打完之后消消气，咱们做个朋友，你教我射箭，我教你这掌法如何？”

　　阿古拉喘着粗气，心道：“这南人女子仅仅是个烧火做饭的丫头就已经有如此本事，听得旁人说这汉人大官手下个个都是高手，更不知道要是何等境界。从前他们说中原人都很厉害，果真是这样。罢了罢了，我这拳脚功夫当不成探子，更别说当大将军。就如这丫头所说，交个朋友，教完她射箭，我回到草原上放牛放羊就是。”他本是普通牧民家的孩子，因着天生力大，射箭本身高强，识得一帮大官家的孩子结义做安达。这次原是鞑靼大官家派出探子前来大盛京城查探，一群少年也跟着来，半路上阿古拉与众人走散，这才无意间碰上木阮。只是他又如何知道木阮不是普通的厨娘，天下哪里有各个丫鬟都如她这般本事呢。

　　他向木阮道：“好，交朋友！弓给我，教你。”木阮听了大喜，忙把他请回屋子，去厨房拿了肉菜饭食。今日有些来不及，明日开始阿古拉的饮食用度还是自己出钱的好。毕竟这事儿与提督府，与江重华没有半文钱关系，就不要在银钱方面占便宜了。

　　自此开始，木阮每日做好分内的事之后，都在提督府后山跟着阿古拉学射箭，这么一学就是两个月。两个月来，教的用心，学的更努力，倒是颇有成效。闲来聊天时，木阮跟着他学了些蒙古话，也教了他汉话，阿古拉说汉语已经没有从前那么吃力。木阮果真坚持要用自己的银子付阿古拉的开销，管事也奈何不得，只得依从。江重华又请来一位宫里的御厨，每旬教木阮一日，因此这一日木阮就只学烹饪，阿古拉在一旁看着，更是再次感慨南人能者甚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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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是大日子重阳，江重华照例穿了应景的菊花补子，木阮替他戴好玉带，不小心碰到他的腰，倒让她突然有些羞涩。她定定神，蹲下来继续整衣裳下摆，道：“大人今儿又要在宫里用饭吗？待会儿我做点栗糕，送去缉事厂好不好？”她也不知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突然不太好意思去直视他的脸，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江重华倒是没发现她心思，道：“骑马去吧，晚上宫里有宴，倒是不用准备晚膳。”木阮哎了一声应下，送他出门。

　　这栗糕是重阳惯要吃的小点，这一日有登高插茱萸的习俗，“糕”、“高”同音，登高时当以吃糕为宜。把栗子煮的极烂后和入糯米粉与糖，再加上瓜子仁、松子仁等，印入模中蒸成糕点。木阮平时倒是喜欢吃糖炒栗子，这样栗子面做的糕点，她喜欢另一种法子做的，今日时间不够，等有空时再做来吃。

　　她从前只去过一次东厂，但也记得路，因此提着食盒骑着马就去了。京城里多得是纵马的纨绔子弟，但是木阮不愿在这人多的地方疾驰，只是让马缓缓跑着。

　　一路出示腰牌到了东厂，却发现厂里气氛不大对。厅堂上，江重华坐在大椅上悠悠哉哉喝着茶，好像堂下那个跪着不断磕头求饶的人和他无关一样。木阮一进来有点儿愣神，眼睛扫了一圈屋里的十几二十号人，一脸乖巧地挪到福全身边去。福全带着她走到后堂，木阮放下食盒，下巴点了一下外面，眼中带着疑问看向福全。

　　福全到她身边悄声道：“这人是北镇抚司里的，前些天喝了酒掳了个女子糟踏了。那女子求死不成被家人救了下来，家人闹了起来。这姑娘的爹虽然官位不高，却和太后娘娘有些亲戚关系，人又耿直，现下为了闺女也是什么都不顾了。”当今太后在先帝时只是个宫女，偶然被临幸还是生了皇子才封为才人。若非江重华当年一力扶持小皇帝登基，现在这母子俩还不知道在哪里。

　　木阮听了这话可就来了气，卷着袖子就想去揍人。福全忙拉着道：“姑娘使不得！”木阮嘿一声，还没来得及骂，就听到外面有一人笑嘻嘻道：“督主不若成全美事吧，北司镇抚都将此人给您处置了，您要是办得欢喜收场，他们多是要感念您全了他们的面子呢。再说如今即便是官家女子，嫁给咱们做对食的也有，更何况这位兄弟是个齐全人呢。”听这话说的，竟是要把那女孩子嫁给这淫贼当妻子。

　　这一番话让木阮目瞪口呆怒火中烧，也不管这是东厂的地界，直接就低着嗓子在后堂骂道：“说话这王八蛋谁？哦哟当真做的好打算啊，人家清清白白的姑娘被这败类玷污了居然还替他说话，嫁给他？那姑娘倒了什么霉还要嫁给这种人？这种畜生阉了他都算轻的！”说着就要打帘子出去用拳头教育他。

　　江重华的功力自然听得到这一番言论，假咳了一声。后堂里福全吓得不轻，边把木阮往后拉边道：“姑奶奶呀那可是司礼监的随堂，求求你了不要出去动手啊。万事有干爹呢他老人家会处理的。”木阮手劲大，不好拉福全这样完全不会武功的人，怕伤着他。听他这么说也不再急着出去，慢慢走到门边拉起一点帘子，看看江重华怎么处置。

　　督主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下面，对着跪在地上的那人道：“你先起来。”那锦衣卫黄赋只道要饶过他，磕头起身满口道谢。

　　江重华倒也不去看他，只转头看向刚才说话的那个随堂，道：“张公公方才说，齐全人儿？”那随堂张保吓得一身冷汗，方才说话间竟忘了，面前这位祖宗也是个内臣，言语间竟把他也排揎进去了。要知道内臣最不喜欢别人提跟那方面有一点关系的事儿，只看他现在的阴郁的脸上就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娄子。张保扑通一下就跪了下来，连连自扇耳光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不过他想岔了，江重华倒是没对他做什么。谁都没看清督主如何出的手，只见银光一闪，那锦衣卫黄赋已惨呼出声，捂着裆部躺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当啷一声，江重华把匕首扔在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旁边。众人都知道那是什么，头皮一阵阵发麻。又见江重华半蹲下身子，拉住黄赋右手脉门，轻轻一捏，他一阵抽搐，连叫也叫不出声了。江重华站起身，拿帕子擦着手，道：“去，到太医院找个人来给他瞧瞧，然后把这事儿告诉龚大人，叫他不要再去叨扰太后。”

　　江大人这两下狠手看得众人心惊胆战，木阮神色惊异，对他多了些畏惧。从来废人武功，起码要有高出那人一倍的内力才行。锦衣卫的武功已是很高，要想废掉还只是轻轻一捏，当世不知道有几人能做到。木阮自问十余年来刻苦修炼内功已是不差，对上这锦衣卫自是能占上风，可要是想废掉他武功，以木阮今时今日之力且不能做到。如此看来，江重华的武功当真深得可怕。

　　众人把黄赋抬了出去，厅堂里就剩下江重华一人，木阮打帘子出去，定定看着他。江重华道：“方才吓着你了？”

　　说没有吓到是假的。除了最开始遇到他那一次，见到他那招招杀手外，江重华对自己可以说是很温和的。他是个不难伺候的主子，也是个很好说话的主子。近四个月来，木阮日日与他相见，心知他平易近人，却是忘了他的身份。

　　木阮先点点头，又摇摇头，道：“还好，不至于很害怕，再说也是他活该的。”她看着他的眼，眼神悲悯同情，喉咙有些紧，缓缓才道出一句：“大人，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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