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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十三章 情尽今生


  当夜,我在客栈房中换下染血的脏衣后,耐不住饿,便想下楼找点吃食。

  我才踏出房门即见行风走出客栈,但我俩方从昭府回来他即又出门,我心生好奇,便悄悄得跟在后头。

  行风一路走至莲花田,且已有人在那等他,而那人竟就是芙蕖花精!

  “考虑清楚了,不后悔?”行风冷声询问。

  花精点头。

  黑夜中,花精的发丝和衣袖在飘荡,面色沉如死水,身影白得像能透光。

  “即使你帮他还了血债,他今生的阳寿最多只能再三十年,你觉得值得?何不等他再次轮回?”

  “因为我喜爱的是今生的他,这个迂腐又顽固的书呆。你们神仙高立于九重天上,自恃凝聚天地灵秀,享长生不老之年寿,凡人一生于尔等眼中不过是白驹过隙,只要轮回不止,遂又是生生世世。但却不明白,对他们而言这一生就是他唯一的一生,若是今生无法真心以待,即使许诺来生亦不过是自我陶醉罢了。今生他耗尽心血求他所爱,若不是我与他苦苦纠缠,兴许他的路还可以走得长一点。今生情,今生尽,来生缘……若有来生……再说吧。”

  此时,我窝在一边的树木丛中,风骤起,吹拂得草木萧萧瑟瑟响得慌。行风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见花精说着说着虽笑了,却是苦泪盈眶。

  行风垂首静默一阵后,像凭空拿了张黄纸给芙蕖花精,但被他的身影挡着我瞧不真切,只听见他对花精道:“你和他皆在地府的血债契上留下掌印后,他的死劫便过给你了。”

  花精接过黄纸后,思索片刻,问道:“尚有一事相求,可否请你消除昭守敬关于我的记忆?”

  “何故?”

  “他不该记得我,唯有忘了我,他此生才能圆满无缺……圆满无缺,如此才好,如此才好……”花精的话音零零落落,似是对书生的人生做结语,又似是在说服自己。

  行风沉吟了一会儿后,淡漠道:“此乃忘川水结成之冰晶,是否让昭守敬吞下,且自便。”他向花精摊掌,手心中闪着微微蓝光。

  花精惶惶接过,但那抹蓝光像是沉重得让她无力承受,只见她如风中残烛晃了晃,跌坐委地,即渐渐隐没于黑夜中。

  “夜凉,怎不加件披风再出来?”行风未回头,扬声问。

  原来早被发现了!

  我从树后走出,搔着头讪笑:“我只是出来随意转悠。”

  “回去吧。”他转身走来,对我一笑。

  笑容淡然,但我想他许是想粉饰太平些什么,因为他眉宇间纠结的郁色,浓到藏不住。

  我虽不知他纠结何求,但见他拉过我的手试探冷暖后神色更沉,便也知他心忧,我遂与他宽慰道,近日来我虚寒的身子已是大好。

  然而回程的路上,他仍如同之前每个夜晚一般,熟稔得搓揉我的手心手背和每个指节,待回到客栈后又是一番足浴活血的忙活才肯消停。

  今宵梦中的天神依旧是一身耀眼清辉,揽月踏云而来,但当他的指尖抚上我前额那道疤时,忽起大雾。

  浓雾中有对深不见底的眸子,眷恋得直望入我的眼中,眸中迷幻紫光绵密如丝,缠得我喘不过气,我却像中蛊般舍不得移开眼。

  两相渴求的目光有如春蚕缚茧,越挣,缠缚越紧,几欲嵌割入体肤,让我疼痛得扭曲、狰狞,然而越疼痛却越贪求,疼得濒死的渴望从口中溢出竟是血味的腥甜。

  最后,在拧干我胸中最后一口气息前,所有纠结归于伤疤上的淡薄一吻后,一丝丝抽离,再随云雾杳渺淡去。

  梦寐者,谓我以何?悠悠长夜,此何人哉?

  ……

  那夜后,莲花田畔风平浪静了好一阵子,未等到芙蕖花精的消息,却等到了一个好消息。

  书生不负穆太守所望,在察举选才中,因一篇畅谈夏禹治水之道的策论受天子赏识,并御赐官职,故而,不日即会与穆若芙完婚,并于婚后进京于水利司任职,再前往黄淮地区实践治水之方。

  我想他这亦算是承其袓业,光耀门楣了。

  听秦小姐与我耳语完这则消息后,我望着那片仍是郁结花苞的莲花田,且喜且悲,喜的是书生得偿所愿,悲的是芙蕖花精将香消玉殒。

  今日,犯懒,不想作画。我坐在莲花田边无人一隅,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神游太虚。

  天道啊!何为天道?

  咚!

  当我酸文假醋强说愁时,一把折扇冲我的额头敲来,我飘游九重天外的魂登时坠地。

  “莫要死气沉沉的,我看了心都……”话说一半,行风似是难启齿得抿了抿唇,最后唇一撇,冷冷吐出一字:

  “烦。”

  我拨开那把烦人的银骨折扇,拉着嘴角扯出笑容。

  “太假。”鼻尖逸出轻哼,他不屑得回我一斜睨。

  是谁假了?

  顶着一张谦和笑颜,肚里却是花花肠子九弯十八拐,都摸不清他的心思,且自从显露出真性情,许是自觉原形毕露,死猪不怕开水烫,便也懒得在我面前扮演白莲,骨子里的那分倨傲和促狭性子也不加遮掩了。

  我心里咕哝,一偏头,却见前方一对男女施施然行来,我惊慌得跳脚,一心急,揪住行风的衣襟,便将他塞到一棵杏树后藏起来。

  我躲在杏树后探头瞧,女子与青袍男子联袂同行,行至莲花田边时,不知男子与她耳语些什么,她嫣然一笑,酡颜如霞,甚是娇柔动人。

  两人从杏树前方经过,此时另一名身着粉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向他二人走去,登时,我瞪大了眼,一颗心提到喉头。

  天啊!这该如何是好?

  我咬着下唇屏息望去,正焦急时,忽感到身下一阵恼人的轻颤,我便使劲狠狠压住那股窜动。

  见三人在湖边对话,我暗自沙盘推演,若发生了争执该帮哪一边,若不幸上演全武行又该架住哪边,正估摸着是否该跳出去充个和事佬、打个圆场时,我隐约听到一句女子的道贺声,随后,那对俪人又并肩离去,独留粉衣女子立于莲花田畔。

  唉,没事就好……吓出我一身汗。

  “轻点儿,姑娘。”

  一句诡异的“娇嗔”从我头顶传来。

  我缩回头,极目一片雪白,让我脑中一记轰雷,全身瞬间僵直!

  我竟是整个人贴着行风,将他按在树干上!这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再猴急也不是我这么干的啊啊啊!

  我懊恼得在心里哀嚎,贼贼得左右瞟了几眼,所幸,四下无人。

  “对不住,我一时情急。”我咬咬牙,装装淡定,心如擂鼓却也是一脸平静得走出树后。

  罢了,横竖不是初次了,羞耻心崩溃这件事是可以一回生二回熟的。

  我慢慢踱到粉衣女子的身旁,装作赏莲叶,并不着痕迹得打量她。

  初夏,日盛,心却凉。

  粉衣女子脸色灰白,目光无神,唇边带着的笑堪比黄莲。

  此时我眼角余光,似乎瞄到渐行渐远的青袍男子回过头来,目光深沉得向这望了一眼。

  我又听见粉衣女子声如游丝的喃喃自语。

  “他忘了我,甚好,那我也能放下了,他与穆若芙终是能幸褔圆满得过下半辈子。”

  未及细想……

  “碧莲仙子──”

  倏地,空气凝结,展翅水鸟停滞于空,一条跃水而出的小鱼蜷尾悬于湖面上,尾上水花凝如蜡泪,湖面涟漪不展,四周的景物似石雕般静止,时光仿佛凝结在这一瞬。

  行风指尖凝光,轻点了芙蕖花精的额心。

  她扬睫,瞳心湛了湛后,恭敬得向行风行礼,“碧莲拜见神君,神君圣安。”温婉的语气与有礼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像另一个人似的。

  行风如白莲般清浅一笑,颔首,并道:“碧莲仙子,你的三世尘缘已了。第一世,你奉命下凡消瘴疫,却受心魔所惑,堕仙成魔,致使受罚历第二世的劫。第二世,你身陷死劫却与昭守敬的前世相恋,他为救你一命,伤及一无辜女子性命,因而亏负第三世的血债。第三世,你转世为芙蕖花精,而那名无辜女子转世为穆若芙,此生昭守敬注定为她偿命。”

  行风又接着道:“而如今,你偿还昭守敬的血债亦算是报第二世之恩,你三人之间的因果遂是两讫,此次至地府,若喝下最后一碗忘川水,忘却身处凡间的记忆,即可重返天庭回归仙位。本神君言尽于此,仙子且自行取舍。”

  “谢神君。”向行风褔身后,她微笑着,身影渐渐隐没,唯有清泪盈眶,潸然流下,飘落于行风掌心化为两点翠绿的光晕。

  “灵河泪,我收下了。”凝视那两点翠光,行风轻声呢喃。

  我眨了眨眼。

  噗通!小鱼落回湖面,水花四落,晕开湖面点点清涟,水鸟俯冲而下──

  唔!叼走了小鱼!

  “芙蕖花精呢?她怎么突然不见了?”

  不回我话,行风撇了嘴角,叱责道:“休要蹙眉,难看。”便伸手轻抚我眉心。

  我心底嘀咕,都什么时候了竟还促狭我难不难看的,要拉开他的手却发现,“咦!你的手何时受伤的?”我抓着行风的左掌心瞧那伤口。

  “帮你裁纸时一不留心就伤到了。不碍事。”他面上浅笑,却急欲抽手。

  我赶忙攥紧他,“你这神仙怎么当的,这么不让人省心,回去我帮你上个药吧。”我瞧着行风手心的伤,见他似是丝毫不在意,遂揶揄道:“不过这道口子倒也巧了,划伤的位置挺像是算命仙看手相时说的感情线,你是想让自个儿的感情路走得顺些吗?”

  “感情线?”他挑眉。

  “就是掌心中始自小指下方横向延伸的掌纹,依算命仙的说法,这条纹路意味着感情运势。喏,你瞧!”说着,我便摊掌与他的一同比较,指着我掌心中最上方的那条掌纹,“以前有位算命仙帮我看手相时,说我的感情线太短,且线纹断续破损,此生注定情关难过……”

  我怔愣得看着我右掌心,其中除了那点红痣外,还有一条即深且长的纹路自小指下方横向延伸。

  行风忽而反手一握,紧紧握住我的手心,耻笑道:“你以为神仙也信手相这套,若是如此便不用以命换命,让花精把昭守敬的生命线划长一些不就皆大欢喜了。”随后,便牵着我回客栈。

  跟在行风后头,我抚了抚额上乍然抽痛的疤,这伤似乎让我的记忆越来越糟了。然而,看着与行风十指交握的手,心中一念莫名涌现,不由得祈求上天,是我记错了,莫要真应了那算命仙说的卜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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