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二十二章 白虎凝玉
趁着行风不注意，我拎着我作画所得的全部财产，出了客栈，偷偷来到临海城最热闹的市集。
看着头面铺子里琳琅满目的簪子款式，我眼花撩乱。材质有金、银、铜、铁，玉石、骨质、玳瑁、象牙、木雕…，纹饰有褔禄寿、云纹、水波纹……，作工有雕刻、镂空、镶嵌……
唉呀！我帮自己买饰品时还没这般踌躇，但这回要赔行风一支簪子可苦脑死我了。
这送礼呀，是最麻烦的了。自古，礼尚往来即是一门大学问，送的不佳，让收礼之人更添苦脑，比没送还糟糕，更何况我眼下要送的是份赔礼，这可更愁煞人了。
“小姑娘，你想添购些什么呢？需要为你说明吗？”见我在店铺中站了许久，卖头面饰品的店东问道。
“我想买簪子送人，但不知如何挑选。”
我亮出了手上的荷包，店东遂笑眯了眼，殷切道：“可有偏好何种簪子的材质？若无，古人云'玉在山而草木润'，玉质饰品送礼自用两相宜，恰好小店新进了数款玉簪子，物美价廉，姑娘可有兴趣鉴赏一番？”
闻言，我连忙点头，在我心里行风就该是配玉饰，就像打从娘胎起便怀琼抱玉般，是种与生俱来的合衬。
但许是看惯了，那支玉白莲玉簪已成为了一道跨越不过的高墙，若是再送支玉簪又该挑何种纹饰的呢？
店东打开了一个雕工精细的木盒奁，在锦布上摆出了数支玉簪子，我瞧了瞧没什合心，便摇了头。
一连数个盒奁皆被我否决后，店东皱了眉。
“小姑娘，不妨让我来帮你琢磨琢磨，先告诉我你送礼的目的为何？对像是男是女、年纪多大、是你的亲人、友人、意中人、还是情人呢？”
说着，店东眼中精光一闪，又忙不迭说道：“瞧姑娘如此细细掂量，是首回送礼吧，莫非……这是份定情之礼？如此甚佳，本小店还有若干高档玉簪，且让我取来与你瞧瞧。”
此时店铺内门窗皆闭合，却有微风扬起，拂过一株兰花盆栽，顿时室内洋溢着甘甜暖香，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我见店东转身于柜中取出数个金漆红木盒，似是想屠宰肥羊般忙得欢喜热络，我心头一颤。
为了莫要让店东伺机抬价，我急忙解释：“呃，事实上，这只是份赔礼，对像是位喜穿白衣的翩翩公子，像天仙一般的那种。他是我的…… ”
该如何形容此时我和他的关系呢？
不是亲人。
那是友人吧？但，太浅了，我不喜这词。
是情人吗？但如何才算是情人呢？他照料我、关心我，我也喜欢他，这般便算是情人了吗？
仔细想想，最后在海底的那句话那般模糊，唉……太暧昧不明了，想着就一下甜一下酸的，总之，很可惜的不是这个词。
是意中人吧？虽贴切，但，太过直言无讳了，会被敲竹杠，何况我虽粗枝大叶没脸没皮，但在外人面前坦诚这事仍是会害臊。
店东等我回应等了许久，似是有些不耐却又硬挤着笑脸问道：“这位姑娘，你的脸……可是出了毛病？一抽一抽，又喜又忧，又红又白的……”
此时，我脑海中有个词冒了出来，遂欣喜答道：
“贵人。”
不错不错，的确是位身分非比寻常又救我于水火的贵人。
我得意得点点头，然而，今日气流甚是诡异，方才我纠正店东的话时一室暖甜味刹那散光，此时又有一阵怪风霍然刮了一下，吹乱了我的发。
我双手并用，连忙拨开满脸的乱发，在店东对我失去耐心前仔细说明：“是位对我而言很重要的贵人，所以我想找款气质高雅的簪子，以白玉质地为上乘之选，纹式呢……简单大气，若是……”
但我话尚未说完，店门忽地被敞开，店东像灵光乍现般晃了脑，即丢下我，推起盈盈笑意迎向一位踏进店铺的年轻男子。
我转头一瞧，瞪大了眼。
这身着紫衫的男子可真是引人注目得俊俏，五官深邃得像关外人士，一双标准的桃花长眼，眼尾上勾，甚是风流状，尤其是一头黛紫色的长发披肩，随着他迈步，发稍摇曳着眩目的琉璃光彩，妖冶生媚，唯有左耳上一整排锥状耳钉，带有粗犷的北漠异族风。
“郎公子，您要的白玉簪都替你备好了，随后便送至您下榻的客栈。”
两人招乎谈笑间，突然听到店东提到白玉簪，我的心弦绷了一下，接着只见紫衫男子豪气得从钱袋中掏出数锭亮澄澄的金锭置于案上后，转身便离开。
他是买了什么呀？出手也太阔气了吧！
但不论如何办正事要紧，我拉着店东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方才我说到我想买的白玉簪要……”
店东脸色不悦，冷淡打断，“白玉簪已售罄，方才那位公子已包下了我店内所有的白玉饰品。姑娘请离开吧。”
“我……”
我瞠目结舌，店东这翻脸翻得太快了些，竟不论先来后到，堪堪一盏茶的工夫，便将这满桌的白玉饰卖与他人了。
“掌柜的，你……”
我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中抖着，店东却径自转身入内堂，全然不愿搭理我。
这回可真是体悟了何为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了。
我走出店铺，想往市集的另一头寻玉簪去，未料一踏出门槛即见到那头黛紫长发嚣张得在我眼前晃着。
我气愤得盯着那背影，一个人一颗头，他买断这么多玉簪是能戴得了几根，莫非这玉簪还能有其他功用，当飞镖丢、当暗器耍、当花插嘛……这般贪心的。
心里讥诮到一半，见一灰衣少年似是灵光乍现般晃了脑，随后从对街走来迎面与紫衫男子擦撞了一下，未道歉即急忙离开。
当那少年行经我身旁时，我没多想，伸脚便使了一绊子。
少年跌坐在地，哀嚎一声后，猛力得甩头晃脑，像方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无辜模样，但我一把扯住他手中那只沉甸甸的紫绣钱袋当作证据。
“混小子！这钱袋看来不像是你的吧！识相的留下钱袋后快离开，否则官差一到可有你苦头吃了。”
若是闹上官府，那些一板一眼的规矩颇麻烦，我怕我出来过久，行风没见到我会担心，遂想放这小贼一马早些息事宁人。
而他方才那一叫，引起四周路人围观，那钱袋的主人也走了过来，灰衣少年满脸疑惑，但许是作贼心虚，丢下钱袋，便撞开围观人群仓皇逃逸，只留下众人漫骂声不绝于耳。
我拎着那只沉甸甸的紫绣钱袋，绣绳上头还骚包得装饰了一段深紫色毛皮，花里胡哨得让人一见难忘，正是在头面饰品店铺里看见的那只。
我将它丢还给它的主人。
“多谢姑娘替在下讨回钱袋。”紫衫男子客气道谢。
方被他抢走了所有玉簪，我没什么好心情与他攀谈，“不客气。”简洁回礼后，便想离开。
“姑娘且慢，方才在饰品店铺中，在下似乎听到姑娘你有意购办白玉簪子。”
我脚步一停，转身叉腰，几分不满得道：“是啊，未料公子你出手阔绰，一眨眼就包下了所有白玉饰品，叫其他想作买卖的人干瞪眼。”
他歉然一笑，“在下为玉石商人专作玉石买卖，此行的本意即为收购玉石饰品，并非刻意让姑娘你干瞪眼，亦不是有心让你扑了个空。让姑娘心生不悦，实非在下有意之过，但……”
他掂了掂钱袋将其收妥，琢磨着又道：“这钱袋可是在下作生意的所有本钱，所幸姑娘你见义勇为，才不至于让我血本无归，断了活路。于情于礼，我都该答谢姑娘，若姑娘不嫌弃，在下有块上好的羊脂玉胚，若请个老师傅仔细雕琢打磨，会是只上等的白玉饰品，姑娘可有兴趣瞧瞧这玉胚。”
“羊脂玉胚？你说的是被誉玉中上品的羊脂白玉！”
我虽对玉石无深入研究，但闲来无事道听途说，亦知这种玉是被达官贵人当作珍品的宝玉，且听说好的羊脂白玉不多见，所谓白璧无暇便是在指这款玉石。
如此一想，我倒也有几分好奇何为“凝如白脂”了。
“没错。”他嘴角弧度完美上扬，一颔首，黛紫发丝轻柔得晃着光晕。
我忽而觉得大街上不少女子暧暧不明的目光直往这打量，低低向周围瞄去，为何……这场境似曾相识！
“公子你好生面熟，我两是否曾经见过？”我冲那紫衫男子脱口问道。
糟！
这句约莫是用来勾搭人的话头，我岂如此不经心得喊了出来，害我一阵脸臊，但话已出口，周围女子轻视的目光扫了过来。
一时，虽是夏令竟也感到冷风飕飕，让我打了个激灵。
他颔首，“在下时常来往于江南江北行商，说来真是巧了，我确实曾在太一湖边见过姑娘作画。”
听他承认，我松了一口气，幸好是真是见过，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再一回想，在莲花田畔如此众星供月，受众人觊觎的画面，除却白莲之外，尚有……
“哦！你！即是那招蜂引蝶的紫藤花啊！”我指着他惊呼。
他蓦然笑得开怀：“姑娘这话说得可逗了，但以花形容男子似乎太过矫情了。”
我偏生喜欢花容月貌、闭月羞花、花枝招展得形容美男，又如何？
罢了，不多闲话，还是说正事要紧。
因有求于人，我便也将痞气收敛了几分，与他攀攀关系，装模作样得道：“话说回来，见过一面亦算是认识，阁下可否让我借光也瞧瞧那羊脂白玉呢？”
他欣然言道：“我所说的玉胚亦非一般的羊脂白玉，是羊脂中的极品──白虎凝玉。”他倒也爽快，说着即从怀中拿出一块玉胚。
一见，我霍然抽了一口气。
那玉胚洁白无俦，通体晶莹无暇，玉质细致温润，其上头的水润光泽似是沾了层油又里了层蜜，一颤就会滴下来似的。
我咽了咽唾沫，就是这块玉了，没有其他选择，但我不由得叹气，一分钱一分货，虽只是未经雕琢的玉胚，但这上好材质应当要价不菲，我掂了掂荷包……
唉，像是有点空乏。
“这玉胚应该所费不赀吧……”我难堪得搔着头对他讪笑。
他亦是明眼人，见我的窘态便了然于心，却未见他嫌弃反而对我温言道：
“在下敝姓郎，名皞月，承蒙姑娘替我取回钱袋，若是这玉胚得姑娘眼缘，那价格亦好商量，但街上人多嘴杂有些不便，姑娘且先移步至对面茶楼包间，我们再细谈这玉胚的买卖。”将玉胚收起后，他指了指对街的一间茶楼。
对方恭谦有礼，而茶楼近在眼前，且街上又寒意飕飕，我便也应允，并笑得心花朵朵开。这算是好心有好报吧！或是塞翁失马，天赐良缘，竟能巧遇一块绝世好玉！
岂料，才开心迈步，即生生撞上了一堵白墙。
揉着鼻头，我抬眼，白墙上一道冰冷目光射来，我惊讶问道：“你如何来了？”
“你这是要去哪？”行风此时过腰青丝以白绢轻束于颈后，淡淡散肩，衬得玉雕般的面容更清美，只是面上如白莲花般的浅笑叫我心惊胆寒。
我偏头看了皞月，竟见他望着行风，眉眼发亮，而他那抹笑竟深沉得十分耐人寻味。
下一刻，我冷不妨得被一股力道扯回。
行风抓着我的手便要带我离开，我连忙使力拖住他。
“我没要去哪，只是去前面那间茶楼而已。”我向他指着对面的茶楼安抚。
他回首，双目微眯，冷讽道：“一块石头就能拐跑你了，你还真是让人省心啊。”
见那对桃花深目中春花尽谢，刮起凛冬寒风，想来我此回不告而外出确实是有错在先，本是一番好意想给他个惊喜，但许久未归惹他虚惊一场，也莫怪乎他会如此恼火了，遂惭愧解释：
“我只是想帮你买簪子，不是故意让你操心，且那块不是一般石头，是白虎凝玉的玉胚，看起来可名贵了，若能拿那玉胚做簪子自是再好不过了。”
“不需要，走吧。”他断然拒绝。
但曾经沧海难为水，见过那块皎若凝脂、白如截肪的白玉胚后又怎会瞧上其他俗物。
“但我想要那块玉。”我使劲一拉，站定脚步。
行风声色皆沉，斥道：“若真想要那种东西，再多我都能给你，但他手上那块就不必了。”说着，突兀地抬头瞄了眼天幕后，神情显得急躁，拽着我的力道更重了几分，“我们先走再说，早些出城，晚了麻烦。”
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忽见天气由晴转阴，浓厚云雾转眼即遮盖了天光，地面湿气隐隐浮动，似是要变天了，但行风握在我腕上的力道太重，我不禁挣扎了一下。
不知何时皞月已走近，一扬袖，我另一只手即落入他手中。
刷！一声，如利剑出鞘，行风的眸光扫过皞月的手，眼底的戾气已毫不遮掩。
谁知皞月却无惧于行风凌人的气势，挑衅般冲他扬了嘴角。他凉悠悠地道：“白公子似乎不懂怜香惜玉，若她不愿走，你又何需强迫她。”
我一怔，这风流韵中带三分邪气的笑容竟又好像似曾相识！
两人对峙的眼神中都藏了些深沉涵意，一厢是凛凛肃杀，另一厢则是隐隐妙趣，可叹这两人本就招眼，此时又见我们三人僵持于大道中央，多事的路人越来越多。
随着四方的惊呼声和窃窃细语传来，好奇的目光在我们三人身上巡弋。这眼神的流转甚是微妙，两位风格迥异的公子，一白一紫，一雅一魅，论外貌论气质皆是风华绝代，让路人的目光似是陷入了两难，不知如何取舍，只能咕溜溜得左转右转。
但珠玉在两侧，更显我平凡，路人望向我的疑惑目光真让我受伤……
奈何我扯了扯双手，两人皆不肯先松手反倒益发收紧，这叫我忆起一唤作“许愿枝”的童趣，玩法是两人各揪住一“丫”字型树枝的末端，同时使力一扯，取得较长断枝的那方即能许愿。
他二人莫不是也知晓这儿童间的幼、稚、游、戏吧……
居中充当树枝的我耸肩长叹，不论谁取胜，我实在是不想见到断“肢”。
就在这当口──
“行风哥哥，我找得你好苦阿~~~~~~”
穿过重重路人，天外飞来一句少女且嗔怨且惊喜的高声叫唤！
只见一黄衣少女左推右搡，急匆匆得钻过人群，便直扑入行风怀中将他抱个满怀，登时，我与围观路人皆瞪圆了眼！
这容貌清丽、身材姣好的黄衣少女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她又是在唱哪出戏啊？
行风眸张眉轩，似是有些讶然，但他却未在第一时间推拒黄衣少女，由此瞧来两人似乎真是旧识。
甚而，他望着我的眸光惶惶然地一颤，即松开了我的手，拉着那少女迅速退离数步，似是在藏掖着什么般不愿那少女与我靠得过近。
我心尖一抽，不由得感叹，真是感人肺腑啊！
方才那女子洒泪奔来的画面，烟岚袅袅、衣袂飘飘，就像在鹊桥上与久别的恋人重逢般凄美动人，且此时她紧挽着白行风，两人如神仙眷侣般和谐唯美。
这一幕让我感动得……
鼻酸眼酸，不忍直视，只能垂首望着我那只空无一物的手掌心……
莫非，这便是他所说的“不会弃我于不顾”吗？
暤月带着浓浓笑意，在白行风和黄衣少女身上瞄了一圈，笑道：“岂料在街上走着，竟也能撞见一幕千里寻夫的戏码，既然这般恰巧，我们与其站在街头招摇，何妨一同上茶楼坐坐，亦能清静片刻。”不在意白行风目中的寒光，他宽袖一拂，旋身进了茶楼。
我亦随之转身。
“江……你……”身后那句叫唤似是有些气恼，但开了口却又不言明。
迟迟等不到下一句话，我便随着暤月走进茶楼，把这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幕抛诸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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