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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十三章 前世今生


  在地狱受刑的是穷凶恶极的生灵,而天界的五行天狱关押的是触犯天律的罪神与罪仙。

  天狱的第四层──枷木狱,一棵生于浩瀚云海上的巨树枝叶纵横,郁郁葱葱得荫翳了方圆百丈。

  此树为蚀心树,其枝桠汲取囚徒的七情六欲而成长茁壮,情-欲越盛,树体越庞大,枝叶形成的牢笼越紧固。

  此时,这棵巨大的蚀心树正监-禁着一位罪神。树上细密的枝桠严合无缝的缠绕,并刺穿他的皮肉,锁进他全身二百零六块骨头,让他深陷树体,难辨形貌,只在树干上浮现了一张人形面孔──

  雪白的发,雪白的面容,但额间一枚邪火印烧得艳红。

  蚀心树以他浮动的妄念作为养份,盛开了花果。

  每开出一朵清亮如镜的琉璃花,沉重的记忆片段就在他脑海中重演一次,折磨他的心志,而凋澪的花成就了晶透如泡影般的果子,果熟即落地,当果子在云泥上破碎,尝到的苦味便反覆得绞痛他的心肝脾肺肾。

  在一丝如绣针般的银光札入天狱结界后,白临云避开戍守狱门的狴犴兽与巡哨的狱吏踏入了枷木狱中。

  她抬首望了一眼满树的花果,不禁叹气,记得第一次见到罪仙困在树中受刑时,年幼的她还曾戏称此树为劫树,风凉得笑称这是劫数难逃,怎知如今却见自己的亲哥哥关在上头。

  那日在南维山,玄鳞军一到即全权接管南维山,似是藏了些事,也掩盖了些事,对天庭呈报的说法,只道是江孟欣死了,魂魄在混乱中失去踪迹,而白行风被抓回天界后即被关押入此处。

  这是他第二次入天狱了。

  前次入狱时,他钳金狱雷殛、烙火狱火炙、沉水狱冰裂三狱各轮了一遭,伤得体无完肤,奈何此番逃得过肉身的反覆折磨,却逃不过心头的苦刑。

  这也是白临云第二次私自潜入天狱了,上次她劫出白行风,并送他去诛仙台,因为诛仙台那处是天界最偏僻、守军最少的地方,他们儿时即会利用诛仙台旁的一个隐密处偷溜下凡间,而不需经过四方天门。

  那时她帮白行风逃去凡间,却未料想到,没过多久他又回到天狱之中。

  但此时她不是来劫囚的。

  白临云走近,对白行风说道:“我是来同你说一声,我自请降职,远调万古边境了。”在南维山的那场大火虽殃及多座山头,但她在与狐妖开战前即已清空周边生灵,所以一切尚好,魔物并未祸及凡人性命,他兄妹二人的罪名也才得以从轻发落。

  “我不明白为何你此次表面罪名尚轻,但罪刑竟严重至此,需隐匿身分入轮回受死劫,也不清楚你和龙渊有何盘算。你们向来皆是如此自以为是,未尝考量身边人的感受……不过,无所谓了,如今我要离开九重天了,你接下来可要自己多保重。”

  她知道白行风听得见,却见他连掀一掀眼皮也不愿,于是,说完便要离开。

  离江边何孟欣那世的事,她被白行风和龙渊蒙在鼓里,而江孟欣之事,她亦是一知半解。

  龙渊理应知晓刑名不合,但仍是批准了刑罚的密议签呈。她猜想,这其中约莫是打从最初龙渊即掺和了些算计在里头,并对天帝和天庭有所隐暪,但此次包庇魔物她已是有罪在身,所以对于白行风的刑罚她不得置喙。

  另一方面,魔物那具九阴邪身已毁,心魔虽暂时难以复生,但江孟欣的魂魄仍带有血种,此时她能做的就是知情不报,隐瞒江孟欣手背上有地府路引一事。

  江孟欣今生的性命非因轮回而得,因此未记载于生死簿中,本应无法通过鬼门关,但若有路引则可进鬼都。

  鬼都虽非化外之地,躲藏于彼处仍有风险,但在天军奉天帝御旨搜索三界、妖境、魔域与界外虚空时,位处于阴阳交界且为天庭与西天权力冲突、责任模糊地带的鬼都,说不准……是个得以在这场神魔之争中,风险里求安稳之处,更何况那其中还有个连鬼差也不愿多停留的地方。

  思及此,白临云离去的步伐猛然止住,她回身,狐疑得望着白行风。

  他上回去地府是去找何孟欣的魂魄碎片,而后他舍弃回归神职的机会,逃狱去凡间是为了江孟欣。此番入轮回,莫非……

  也是为了再见到她?

  白临云本欲询问,却瞧见花苞上的浮光开始闪动,便作了罢,并立即离开天狱。她知道白行风不会有任何回应,只因他又陷入了深沉的回忆中。

  蚀心树的枝桠骚动,从白行风身上吸取的妄念像发光的血液般在树脉中流动,涌入一株正含苞待放的琉璃花。

  花朵妖冶得展开,带领着白行风的思绪回到了一年前。那时在白行风逃出天狱前,龙渊已将他从魔族那得到的密报全都告诉了白行风。

  当白行风知道何孟欣的魂魄重聚时,为了让龙渊同意保全她的魂魄,他与龙渊作了交换条件,接着便让白临云劫他出狱。

  之后,他在诛仙台边的一洼隐闭缺口,望着云层底下的那汪湖水便一跃而下……

  如同他告诉过何孟欣的,他会来寻她,无论她在何处,他都会。

  白行风不知此刻人界是何季节,但当他睁开眼,见到湖边正下着雪。

  在皓雪冰封的世界中,日光光晕拢着一道朦胧剪影。

  是她吗?

  眼前女子瞧来与她当初的年岁相仿,却有着一张微润讨喜的鹅蛋脸,气色虽苍白却少有病态,这是何孟欣所求不得的。

  她的一对杏眼正惊讶得睁圆,是在盯着他瞧!眸光时而呆愣,时而滑溜得转着,似乎是在打量着什么。一会儿蹙眉轻叹,一会儿拍着自个儿的双颊,表情有惊艳有怜悯,似有多般心绪转动着,却不见当初何孟欣在画舫上给他的亲近微笑。

  她识不得他了!

  这两百多年来,白行风有许多问题想问她。

  为何她走的时候要像当时将小白虎抛弃在山林中一样,回头瞧他一眼也不愿,连一句话都不让他说完?

  她怎能狠心跳下忘川,将他再去寻她的可能都抹煞,连给他一个守诺和补偿的机会也不愿?

  不仅是荣华富贵无忧无虑的一生,只要她想要,他什么都能补偿她,包括他的血肉、他的人、他的婚姻,但她却丢下个永不再见的结局,只因为她恨他,不稀罕他想给的来世,不需要他的补偿?

  然而白行风知道,她今生无法给答案,因为她的记忆已因忘川水消失得一干二净,连对他的恨也没留下。

  况且,此次来寻她还有更重要的目的,他是来带走她,让她摆脱魔族的纠缠,并且不让天庭发现心魔血种,只是这回他仍旧必需结束她的命,毁掉她因邪术得来的肉身,让她的魂魄躲在鬼都。

  也只有当她再死亡一次,何孟欣才能真正得重生。

  纷乱思绪之中,女子清甜的嗓音传来。

  “……是我救了你,随我回家可好?”

  眼前寂寥的雪景,刹那间仿似春回大地,新芽萌发挣开冰霜的桎梏般,有一抹嫩绿色从女子的身上旋开,随后色彩一抹、一抹徐徐重现。

  此时白行风才真正看见她的绿色衣衫、深褐色的杏眼、柔软的黑发,还有西湖碧水、苍天白云、以及纷飞的绯红落樱。

  是她,真的……

  是她。

  “好。”白行风笑了,真心得笑了。

  当夜,在养济院的院子,除去影魔后白行风抱着晕厥的江孟欣坐在石山后。

  他的眸光停在江孟欣额上一道半寸长的伤口,伤口虽深却反常得仅渗了些微的血。他轻握着江孟欣的腕,灌输些许灵力进入她的经脉,诊视她血气凝滞的情况后,白行风指尖凝光,轻抚过伤口。

  他能让那道伤完全消失,但仍是让江孟欣留下了疤。

  白行风的指尖流连在疤上,力道很轻却是微微颤着。

  这道疤,与前生的何孟欣挡石块时所受的伤相似,当时他也刻意让何孟欣留了疤,让何孟欣记得她曾那样大言不惭得说过……

  她说,她会护着他。

  当时对她这番狂言,白行风嗤之以鼻。

  他承继神族的血,由石头所孕,集日月精华而化形,生来他的命就是属于天地、属于天家的,若天欲亡他,他不得不死,若天欲留他,他也死不得。

  护?如何护?连自个儿都护不住了,何孟欣有何本事护他?难道她能逆天吗?

  他也无需旁人对他说这等蠢话。

  当今世上神族血嗣屈指可数,身为寥寥其一,对他寄予厚望者众多,故而,他自幼受得即是最严苛的训练,而他,即使浑身鲜血淋漓,也直挺挺得站上了天军之首的位置,又何需他人的同情和可怜。

  何孟欣额上的凹疤,伤得愚蠢,见了碍眼。

  但……他喜欢,因为她给他的第一份礼不是白莲玉簪,而是这道伤,也因为她送礼的对像是小白虎,而不是从未真实存在的白莲。

  白行风望着那张生疏的面容,她的模样已是十分不同,不再是记忆里那个尽管满脸污泥、浑身脏臭,眸光却澄如清涟的女子。他听着从怀里传来的心跳声,缓慢,但每一声都扎实得响着,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道病弱音律。

  在那短短数日,那道残缺不整的心音包围了何孟欣怀里的小白虎,霸占了它的耳朵以及它所有的知觉,似乎也霸占了他胸臆间的某一块地方,赶不走,消弭不去。

  在那短短数日,何孟欣的怀抱像个温暖的摇篮,而今她的身子却冰凉得不似人。

  但她说她叫江孟欣,她的名字仍叫孟欣。白行风不禁苦笑,他是否该感谢魔族帮她保留了一个名字,让他在唤她名时能装作当时的何孟欣仍存在?

  “孟欣啊,这就是思念吗……”

  此时,江孟欣突然睁眼,然而回应白行风的却是对血红的眼。

  白行风知道这副躯体的血瘾发作了,看着她抓住自己的左掌狠狠咬下,凶狠得一口咬碎他的掌骨,并贪婪得吸吮他的血。

  “小家伙,你是饿了吗?”他弯了弯嘴角。

  白行风抚着她的发,就如同她前世对小白虎所做的那般温柔,但此时此幕,却是血腥味满溢地癫狂。

  随后,他也学着何孟欣对小白虎的那样,以她前世惯用的素帕,仔细得抹净她双颊及下颚的血污,并让她在温暖的金光中沉睡。

  亏欠何孟欣的,此后,他会全部还给她。

  并让她忘了她今生是只嗜血的魔物,忘了今日是她重返人间的第一日,忘了不该留下的血色记忆,只记得他,只有他。

  ……

  数旬后的某日,白行风与江孟欣已到了太一城,两人在莲花田畔的茶馆中下棋谈天。

  看着江孟欣吃着糖莲子,几番思绪反覆在白行风心头转。

  他烧了养济院,为免江孟欣察觉她未曾在那生活过,并暗地清除了那些纠缠她的东西,这是为了保护她,也是为了他的私心,就有如前世……

  那时他让何家人预先得到消息连夜出逃,并放任火势烧了何家大院,以驱走何家上下所有人,阻绝任何音信。

  “随我,可好?”这句意蕴不明的话语,他不在画舫上问、不在带何孟欣回小屋时问、不在众人包围小屋时问,他就等着。

  等到她知道家人已弃她而去,等到大火已烧透小屋的最后一刻才问出口,将她逼到绝境,不留余地,不留退路,让她毫无开口回绝他的机会,连一丝抗拒的念头也无法有,而后……

  而后,随我走,随我留,随我所取,随我所求,此后,你的一切──

  皆随我。

  在江边小院,何孟欣的房间摆设皆与小木屋极为相似,因为他知道她的怯弱与退缩,只想将自己藏在熟悉的地方。在何家她并非被禁锢,但即使再渴望光明,也只是以满室的烛光为替,而非走出小屋。

  所以他在何孟欣的乌龟壳中不偏不倚得开了一扇窗,给她些许光明,这是赤-裸裸的引诱,在她最安心的环境中放下最危险的钩,直钩,却偏要叫她咬着不放,目的不是要钩出她,而是让她安份知足并充满感激得留在里头,留在他为她设好的瓮中。

  让她在最后的那段日子中,身边只有他,能依赖的只有他,心里想着的也只有他,就像……就像她生来就该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一样。

  然而,他自己竟是两百多年后才明白,原来早在前世他就是如此卑鄙自私又疯狂得想占有她。

  只是……

  他跳下九重天为的是她的前世,而今生的江孟欣对他而言却似是个完全不同的人。

  他问江孟欣素帕,她说没有带素帕的习惯;问江孟欣是否想了解他的过往,她却毫不在乎;问江孟欣何以穿绿衣,她说想当野草;问江孟欣怕不怕他是吃人的妖精,她给了他一个可笑的说法。

  对人同样心思简单,但江孟欣没有前世的慧心,剩下的只是愚不可及的乐天心境,她常有些天花乱坠的想像、莫名的怪表情,偶尔也有些取巧,她贪嘴、喜爱甜食、爱与他嬉笑玩闹,这些都是前世所没有的。

  其中最令他烦躁的是江孟欣非常爱哭。

  因为每当她一哭,不知如何得他胸口就是一阵闷绞,绞得他想将那颗跳动的东西剜出来。

  白行风回想这段日子以来,他与江孟欣在江南水乡的对话和相处,内容既愚蠢又简单,就是四处走走逛逛的庸俗日子,但他喜欢这样的俗气,因为这正是他想与她过的日子,平凡,安宁。

  可惜,不论前世今生,这四个字对他们俩而言都太难。

  前世,他欺她、瞒她、利用她,未尝在乎她是否会伤心难过,他伤她时毫无一点不忍,向她心头刺那一锥,下手即狠且准,没有半分犹豫,干净利落得直穿心冠上最脆弱的那半寸。

  刹那,心碎命殒。

  今生他仍是必需这么做,但江孟欣却说她在地底灵河冒险捡玉簪只因为不希望他伤心难过。

  而他呢?今生,他还能再次下手伤她的心吗?

  “我想……我能体会你想寻记川的心情了。”

  听见江孟欣天真得说道,白行风失神得看着她耳上的莲叶耳坠。

  若她记起了前世,她是否会更恨他?恨他再次欺暪她。

  他该留下的……是前世的莲叶还是今生的野草?

  前世,他许她的是来世,她却跳下忘川与他永不相见,再也没有来世。兴许芙蕖花精言之有理,若今生无法真心相待,许诺来世亦是枉然。

  来世复来世,何时得圆下一世?

  见江孟欣担忧之情溢于言表,望来的眸光中有着她自己一知半解的情素,白行风猛然地将江孟欣拥入怀中。

  “别推开我。一会儿就好,求你……别推开我。”他紧紧抱着她,害怕只一瞬,眼前这眉眼中对他有情意的江孟欣就会消失,只留下那双对他彻底死心的琥珀色眸子,虚无得如同她前世给他的最后一眼。

  在过去的两百多年,他不断见到何孟欣用那种眼神看他,无怨,无恨,更无任何情绪及温度,只是一直重覆那句话。

  “我从未见你真心笑过。你已达到目的了,怎么也不笑呢?”空洞冰冷得令他心慌。

  可否别再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可否让他再自私一次,今生,让他们从头来过……可好?

  此次他会撕开自己漂亮的白莲皮,让她看见不美好却真实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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