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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城


  傍晚,一缕霞光映在烟岚云岫间,直穿白雾照在流淌的湘江上,岸边疏松斜立,枝蔓青丝在空中被微风吹起,轻轻晃荡,尽是一片慵懒的晚春夕景。

  “哈欠——”坐在江边的驿员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守水驿这种工作油水虽有,可就是太无聊了,一整天下来别说船,连条小艇都没见过。

  他瞄了瞄旁边的驿丞,也是一脸百无聊赖地靠着驿亭歪坐,遂凑上前,巴结道:

  “梁兄,今天可真是闲呀。”

  “嗯。”

  “…”

  不过是後头有个做吏房头子的堂—哥,牛什麽牛!

  驿员心里嘀咕归嘀咕,还是继续跟驿丞搭话。

  “话说俺县这新的知县老爷快到了吧?”

  梁驿丞却一巴掌扫过来拍驿员的脑袋,连他头上的青巾都被打歪,小驿员吃痛地揉了揉後脑勺。

  “你个没见识的哈惺,上任的王县太爷刚走还半个月而已,哪有这麽快呢。”

  他看驿员还是一副打懵的样子,没好气地说:

  “一般从北京城驿站走过来最快要走二十天,县太爷还有一窝家眷仆人,没个五六十人压根无法起行,你道这般浩浩荡荡地,没一个多月怎可能会到俺这,像王知县不就是麽。”

  驿员掏了掏耳朵,这姓梁的就是要不一声不吭,要不一说起话来就说不停!

  “……光是船都四五艘,夫人美妾一艘船,後头的船都装满箱笼,每艘都点着官老爷的大红灯笼,那可真是威风八面呀……”

  驿丞脸巴子上浮起油然神往之色,彷佛在船上呼奴使婢的人正是他。

  驿员被他的神情狠狠地恶心了一把,连忙指着不远处的一艘小船说:“咦,梁兄,那麽眼前这艘肯定不会是知县爷爷的船吧。”

  驿丞定睛一看,烟波弥漫的江面上果真有艘不太起眼的船影往此处趋来,似乎正要靠近水驿泊岸。

  “喂,小弟,俺们今天要添菜吗?”想到之前宰过的肥羊,驿丞搓了搓手。

  “梁兄,这是肯定的呀。”要不他们守水驿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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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艘船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破旧客艇,升起一叶破烂布帆,船身上的木板翘起,似是江风稍大一点便会把它吹散。它的载量也小,狭窄简陋的船舱仅可容纳四丶五人,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船夫在船尾摇橹。

  坐在船头穿着酱色短褐丶长得眉清目秀的童子往船舱呼喊:

  “小……少爷,快靠岸了!”

  一只白净的素手掀起竹帘,头戴黑纱方巾丶身穿一袭天青色云纹暗花绸直缀,年约十九丶二十岁的少年从船舱里探出来,快步走到船头,浓墨般的长眉下是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在看到江边的景色後,顿时睁得更大。

  霞光熏黄了江烟,衡山就藏在云雾後,隐约可见青翠的轮廓,山中似是传来雁鸣猿啼,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形。随着船行,岸上的驿亭越渐清晰,可以看到牌匾上写着“霞流水驿”。

  少年在袖里悄悄握拳,深深吁了一口气。

  恒山县,总算到了。

  “嗤。”突兀的叽笑声忽从帘後传来。

  原本神采飞扬的少年被那声叽笑刺得立马变成霜打的茄子,默默低头垂肩。他大概能猜到船里那尊又在笑什麽,他都要怀疑那人一天不打击一下自己,就吃不下饭了。

  唉,现在才是开始——

  正要泊岸之际,一根长杆不知从何处伸出,“咚”的一声,顶住船头使它动弹不得,左右摇晃,没法往岸靠,少年和童子差点站不稳。

  “停停停!”腰上扎着红巾的驿丞站在渡头边上向他们大声叱喝,而从旁的驿员手持近八尺长的木杆顶向他们的船头。

  少年负手直立船头,左右张望,才犹豫地指了指自己。

  “没错,就是你们!出来!”驿丞喊道。

  “出来!出来!”驿员应声咐和。

  “请问阁下有何贵干?”少年只向他们拱拱手,面带笑容温声回道。

  驿丞见船上的人态度温和,他更是放声大喝:

  “俺们是奉官老爷之命查船,船上一干人等通通出来!”

  “官老爷?”仍呆坐的童子错愕道,随即疑惑地看着他家少爷。

  “哼,也不知道是奉了哪位官老爷的命。”

  一道娇甜清脆的声音忽然插话,一个妙龄丫鬟掀帘而出,站在少年身旁。她头顶翠花云髻,身穿水红小袄丶湖蓝百褶绢裙,手执方帕遮掩口鼻,只是露出一双眼尾上挑的剪水美—目,眼里尽是鄙夷不屑。

  “小粉头没见过世面,进了俺恒山县,自是由俺县的县太爷管。”驿员语气轻浮,双眼毫不客气地上下扫视采儿藏在衣裙下的玲珑身段。

  童子被他激得立刻站起,短小的身板正要冲过去,本来和颜悦色的少年也跟着脸色一沉。

  “个搞筛儿还耍官威!”采儿脱口便是一句骂,那不过是个破水驿的看门狗,居然敢把她比作勾栏院的姐儿。

  “同书丶采儿,不可无礼。”温润沉稳的男声轻斥童子和丫鬟,此时,原本一直坐在船里的青年终於挽袍踏出船舱,他看起来比少年要年长四丶五岁,洗得半旧却一尘不染的月白直缀使原本颀长的身影略显清瘦,宛如弯月的柳叶眼和微微上扬的薄唇似是无时无刻都在含笑,一看便知是个温文有礼的书生。

  他一出来,采儿只得撇了撇嘴,别过脸去。

  “吕先生……”被唤为同书的童子脸露委屈,但那位吕先生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最前,向驿丞二人微笑道:

  “船上皆是良民,而且船料已缴,不知县尊因何事而查船?”

  驿丞见船里不过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两个随行婢仆,凭他多年称霸水驿的心得,这群人必是软杮子,而且看後头那少年衣着不凡,十有八—九出身富户,带着几个仆从就敢出来玩,这羊肥得溜水呀,不拿捏一番怎对得起送他们来的老天爷呢?

  他眼睛在众人身上溜了一圈,才慢条斯理地说:

  “可你们还没交泊岸钱和上岸钱,泊了岸不上岸的,就不用缴上岸钱,另交停江钱就可。”

  同书圆眼瞪大,难以相信会有如此无耻的人:“这是敲……呜……”

  可他马上被采儿掩住嘴,那驿丞还没说完:

  “而且俺们的新县尊要庆贺上任之喜,既然你们是良民,肯定也会替他高兴。”

  “那在下先就此恭贺贵县喜得新知县,能有阁下如此能干的属下,他肯定会非常高兴。”吕先生恭敬回道,双眼却饶有趣味地瞅向身旁的少年,嘴角似添了几分嘲讽。少年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发现就连同书和采儿也在看他,慢了半拍才意会过来,脸上登时燥红发烫,像是恨不得马上跳江的样子。

  驿丞被夸得飘飘然,而且看满船人皆是神色古怪,摸了摸下巴。

  有戏!今天一宰一个准!

  “那麽,就留下给俺们县尊的贺礼吧。”驿丞得意地笑道。“意思意思就得了,俺会替你们交给县尊老爷。”

  他以为这群软脚虾肯定会像以前那些商船一样,只要稍加暗示,就会马上双手奉上财帛。但那几个人竟然纹风不动,毫无反应,江边寂静得只馀低啸的江风。

  等了半晌,少年才双手一摊,神情无辜地说:

  “可我们不需要礼物呀。”

  驿丞和驿员立刻傻眼了,原来他们遇上的是驴脑子的呆书生,连话都听不懂。

  “你们是想跟俺们回衙门亲自走一趟『礼』吗?”驿丞立刻面露凶光,语带威胁。“不过耽误个三丶五丶七天罢,俺们太老爷好客得紧,定让你们舍不得走。”

  驿员接到他的眼色,刻意耍动八尺长杆,在船身左右敲击,有好几下差点打中他们。

  “这倒是在理。”吕先生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不闪不躲,笑眯眯地连连点头,向少年使了一个眼色,“我等的确耽误不起。”

  驿丞以为他们服软,继续喋喋不休地搹狠话:“俺呢,建议你们还是识相一点,万一要在衙里待个十几天,劳动到哪处,那就不太好……”

  “既然两位是奉了新任知县之命,那麽——”

  少年打断他的说话,夕阳的馀晖下,他的青衫被染成橙色,一双大眼格外明亮。

  “陆桓,替我好好招呼这两位『官爷』。”

  “嗖”的一声,船舱上闪过一道残影,落到船头。驿员这才看到这船家的样貌,原来是被众人遗忘已久的船夫,他不是蹲在船尾麽?斗笠下明明是平平无奇的长相,往人堆里一丢就认不出来,可是他那双又粗又黑的剑眉横飞入鬓,如出鞘般的剑刃般杀气腾腾,教人心颤。

  未等他们反应过来,陆桓便一把握住那根长杆的一端,驿员只觉另一头力大无穷,费尽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控住竹杆,反是他被对方扯动,一步步拉近江边,半个身子探出堤外,另一头竟猛地一松,“扑通”一声,跌进江里。

  陆桓随即把长杆直直~插~进江里,江边泛起一阵波澜,驿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撑杆腾起,下一瞬便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到他面前。

  “你是何人!竟敢对俺们动武!俺可是衙门的人……俺丶俺会把你们通通抓进牢去!”待来人趋前,驿丞才发现此人身高至少六尺,比他还要高出整整一个头,臂弯粗壮结实,几乎撑破黑衣!双脚居然不争气地抖了起来。

  陆桓脸上未见波澜,向他步步进迫,他连忙往後退,未几,转身就跑起来,边跑边大声呼叫。

  “救命呀!杀人呀!救——”

  没跑几步,他的左脚被从後飞来的长杆击中膝窝,双膝跪下倒在地上,拧头一看,只见陆桓快要追上,拖着伤腿硬是向前爬,却被来人踩住袍边。

  “不丶不要杀俺……俺求您,这位壮士丶呃丶大爷……”驿丞作梦都没想到他居然会踢到铁板,而且这铁板还是地府的门板。

  头掉了碗大个疤,堂堂男子哭哭啼啼,成什麽样子?黑衣男子被哭闹叫得心烦,随手捡起地上的棍棒,正想把他敲晕。

  “陆桓——”青衫少年在船头大喊,制止他的行动。“已经够了,绑起他就行!”

  陆桓正想把手中棍棒塞到驿丞口里,堵住他讨厌的嘤嘤叫,背後又传来少年的叮咛——

  “不要死丶不要残丶不要伤!”

  陆桓似是可惜地看了看棍棒,只得把它扔得老远,扯过驿丞腰间的红巾,卷成一团塞进他口中,取出他的绑腿绳,把他双手结结实实地绑在背後。

  而那个落水的驿员亦已从江里爬上岸,往地下呛出几口水,刚好被陆桓凌厉的眼风扫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自动自发举高双手,颤声求饶:

  “小人不会反抗的,您绑我吧……”

  把水驿俩人绑在一起後,众人合力把船泊到岸边,陆桓把船艇栓好,同书三两下跳下船,取了块木板放在船和堤之间,少年扶着采儿一同踏板下船,吕先生掸了掸直缀,提起自己的包袱跟随其後。

  “少爷,怎样处置这两个家伙?”采儿指着被紥成肉粽的两人说道。

  少年正在沉吟,前方来了一辆马车,停在驿亭前的松树旁。

  “二少爷,”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人从那辆马车跳下,向少年躬身长揖。“一切已安顿好,请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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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刚朦朦亮,鱼肚白的天色镶了一道浅金边,湘江附近雾气还未散,四周仍是一片湿润的白茫茫。

  一切都和平日的恒山县差不多,赶早市的商贩丶背重担的脚夫丶运粮的驴车都已围在城北的朝天门外,只待城门一开便进城。只是,今天多了一道奇景,城门开了後,进城的人竟然自动分成两边,中间让出偌大的通道,仅有一辆四轮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四轮马车虽是少见,但更教人惊奇的是在跟着马车进城的两个人,正是守湘江水驿的恶棍梁俊和黄安福。两人形容极为狼狈,一个衣衫破损丶头髻松散,一个身上半湿丶一只鞋也丢了,已不见往日的威风,而且双手被缚,垂头耷耳,像拖驴般栓在马车後。

  “那真的是水鬼抓交替都要收场子费的梁水猴子?”一个途人低声道。

  “没错!肯定是他!”他旁边的看客也低声回道,然後怪笑着指了指,“喂,你看他口里的东西。”

  “果真是他耶!”

  “哼,他都有今天了。”

  原本静谧平和的县城逐渐变得喧闹,比以往更早苏醒过来,沿路尚未开门的店家把门板拆下来,探头偷瞄外面的动静,有好些顽童还爬到院子的围墙或树上看热闹。然而引起骚乱的马车却未有停下来的迹象,维持缓慢的速度沿着官道往城中心直行。

  “七姑!”此处一个中年妇人扶着腰,一摇一摇地走到菜摊,急不及待对卖菜的妇人说:“正街有热闹看!快去!”

  七姑马上脱下围裳,往屋里喊:“小狗儿!帮我看一下摊。”

  那处的茶馆正好有一桌人在烧水喝茶,一听到正街外的喧哗声,蜂拥到窗边探头探脑。

  “那马车是啥来头?”

  “该不会是个官吧!”

  “那寒碜得梁水猴子都不会坐的车子,里面会是个官吗?”

  围观的途人越来越多,当天完全亮了,几乎半个县城的人都夹道而立,看着那辆马车连带後头游街的两个人一晃一晃地走,直到县城衙门前才停下。

  坐在车头的仆从打开车门,青衫少年利落地跳下车,走到门鼓前取出鼓棒,挽袖击鼓。

  连串“咚咚咚”的低沉鼓声震得衙堂跟着共鸣,把衙里的人都叫醒,看门的皂隶连平顶巾也戴反,急急忙忙打开大门,没好气道:“是何人一早击鼓?不知道现在还没开衙麽!”

  那击鼓的少年放下鼓棒,向皂隶一笑,直接跨过门槛,一个美貌丫鬟紧跟其後,手上捧着一个布包袱和一顶乌纱帽。

  “那丶那是……”

  皂隶慌忙避开,连行礼都忘了,然後才惊见梁俊和黄安福被五花大绑,跪在衙门前,旁边还有面无表情的黑衣壮汉和笑容可鞠的白衣书生,宛如黑白无常站在左右。

  “这真是白天见鬼了!”皂隶才惊觉事情大条了,连忙关上衙门,往右侧的典史宅跑,“张右堂!张右堂!”

  少年和侍女已跨过朱漆大门,绕到萧墙後,穿过仪门侧的东便门,经过戒石亭,沿前堂侧的回廊往里走。

  “何事如此惊慌?”张典史顶上仅戴网巾,仓皇披上圆领青衫,深绿贴里半露。赶紧穿过东侧门堂,刚好看到少年迎面走来,马上穿戴整齐,低头长揖。

  少年不忘向张典史回揖,毫不在意他衣衫不整,然後走到敬义堂後的内衙宅门前,推开大门,与丫鬟一同进内,并把门关上。

  “张右堂……”皂隶惊魂未定,身後领着几个手下,手足无措地看着张典史。“俺们现在该先做什麽?”

  “该做什麽就做什麽,叫醒其他人,吩咐下去吧。”张典史摆摆手让他们先行下退,便回到典史宅,现在他也很头痛。

  进了内衙便是一个宽阔的院子,中央种着枝干粗壮的槐树,绿荫蔽天,青翠嫩叶从树枝尖冒出。

  采儿在正房里解开绸布包袱,从里取出数件衣服,一一挂到衣架上仔细整理。少年脱下直缀和贴身中衣裤,纤细白晳的肩下以白色布巾缠着一块挺括的纸板,露出粉~白的主腰边缘。

  “少爷,采儿帮您调整一下吧。”采儿绕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解开松掉的布巾和纸板,再重新绑紧,正好覆盖在主腰上,掩盖胸前微微起伏的曲线。

  少年换上一套簇新的纯白中衣,脱去布履,穿上一对黑皮靴,采儿取过虾青贴里替他穿上,套上牙色暗花纱褡护,外穿青色杂花绫团领补服,镶着二十块素银带板的革带圈在腰际。

  “少爷,沉吗?”采儿垂首轻声问道,纤指抚过袍上的细褶,把它一一扫平。

  “一点也不沉。”少年朗声笑答,双手取起桌上的乌纱帽,端端正正戴到头上,帽翅往两边舒展,显得少年脸小而白净,黑眸清透而闪亮。“那我先出去了。”

  采儿向着少年远去的背影跪下,深深一拜。

  大堂外,以张典史为首的四十多名书吏和皂快已分别列队相迎,双手齐胸,头俯手上,跪在石砖地上向身穿青色官服的少年低头深拜,少年弯腰鞠躬,郑重回以长揖,然後穿过众人走到衙门正门。

  衙门的八字墙外已聚集了无数围观的百姓,他们脸上的神情或疑惑,或好奇,或期待,但视线全部聚焦在站在门前的少年身上,无人知道他下一刻的行动将会令在场的所有人毕生难忘,而他的事迹将为以後的恒山县民津津乐道。

  少年直立台阶,掀袍跪地,朝天一拜,再转向衙门一拜,最後直视一众百姓,庄然跪下,又是一拜。

  “在下是新任知县李昭,在此拜见恒山县各位乡亲父老。”

  周围回荡少年嘹亮清朗的声音,衡山县衙的牌匾在他头顶高悬,苍天的颜色与他身上的青袍几乎如出一辙,妆花缎补子上的鸂鶒在日光之下闪耀炫目的华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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