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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4章


武晟帝看着季弘远哑口无言,也没指望他回话,或者说现在的季弘远还没资格跟他提起过往。

        他没再让季弘远站起来,只淡淡道:“朕一直都为一件事情头疼,朕听好几个人说,你季三郎脑子聪明,不输临安。”

        季弘远:“……”您在做梦吗?谁会拿我跟我老丈人相比?

        他艰难叩头下去,“微臣惶恐。”

        他还能说啥?他就不该认识自家老丈人啊,谁知道圣人老儿是不是钓鱼呢。

        武晟帝轻笑,“别说朕不给你和殷氏旧部机会,解决了让朕头疼之事,你们才有资格站到朕面前,提报仇的事儿。”

        武晟帝没给季弘远想明白的时间,甚至都没说头疼的是啥事儿,就让季弘远出去了。

        这一天,季弘远坐在居德殿,就跟腚上支了个铁釜似的,难受得想要撞墙。

        圣人到底知道啥?

        还是说殷家的悲剧根本就是圣人所为?

        殷家的仇人到底是陈老贼,还是陈嗣只是听圣人安排?

        数不清的猜想在季弘远脑子里滚动,他不敢下定论,但凡差一点,那就是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

        下值后,煮熟的鸭子……哦不,季三郎以起飞的速度,疾步往皇城外去。

        若不是碍于宫规,他真能跑出去。

        暮春时候,天儿已经开始热了,陆含玉这几日没事儿,在后院和青衫一起做针线活,打算先给季弘远做几身衣裳出来。

        前头她都是先紧着孩子,季弘远诉说过委屈以后,陆含玉格外注意起来。

        斤斤和铜钱还有奶娘和陆母伺候的特别妥帖,季弘远这里反倒是只有她能体贴。

        季弘远下来马车就往后院蹿,陆含玉正好将刚做好的衣裳收针。

        ‘嘭’的一声,及鸿运进门就往陆含玉面前跑。

        “三郎回来了?”陆含玉起身。

        季弘远拉着她往屋里走,“那啥,阿兄在找青衫呢,青衫你快去,我有事儿要跟娘子说。”

        青衫:“……”啥事儿这么急啊。

        陆含玉被青衫离开前的眼神打趣得脸颊通红,“三郎,现在还白天呢,你……”

        “娘子,你听我说。”季弘远抱着她,腿软坐在床榻上,“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儿要问你。”

        陆含玉面色淡定,“先给你做的衣裳,最心疼的是你,谁也没你重要。”她会抢题了。

        季弘远:“……”

        他想了想,先亲了亲陆含玉的脸颊,“我就知道娘子最爱我。”

        “嗯,所以赶紧来试试衣裳。”陆含玉推开他,想拉他出去。

        季弘远不肯,“别别别,我现在还腿软呢,向伯啥时候才能进京?”

        陆含玉觉出来不对了,季弘远脸色太苍白,她给季弘远倒了盏热饮子。

        “估计再有十日就能到襄州府,三郎你别急,先喝点热饮子。”陆含玉压着心里的惊慌,特别小声问,“你……是见到圣上了吗?”

        “是,我今日去太极殿送籍册,圣人说……”季弘远看着陆含玉,“难怪我能当临安的女婿。”

        ‘啪’的一声,陆含玉手中的杯盏吊在地上。

        带着甜味儿的热水四分五裂在地上,几朵嫣红玫瑰粘在了陆含玉的裙摆上。

        季弘远见陆含玉失神,他反而冷静下来了。

        他抹把脸拉过陆含玉,替她解了外头的衣裳,抱着她安抚,“你别急,我看圣人的意思,不像是要赶尽杀绝,反倒像要给咱机会报仇。”

        陆含玉指尖有点发颤,她紧紧捏住帕子,“圣人是怎么说的?”

        季弘远一五一十跟陆含玉说了,“我觉得圣人没有恶意,我只是怕……当初外父的事儿,另有隐情。”

        比如外父真的与那位武国的判将有来往什么的。

        陆含玉只是一时被季弘远带来的消息激得有些恍惚,可她毕竟是向伯精心带大的,也早就知道自己背负着血海深仇,很快就冷静下来。

        她明白季弘远的意思。

        陆含玉拿略有些发红的杏眸认真看着他,“我可以肯定,信不是阿爷写的,私印不是阿爷盖的。”

        季弘远也很冷静,“为什么这么肯定?”

        陆含玉:“我阿爷写字跟狗爬一样,其实所有对外的字迹都是我阿娘的。”

        季弘远:“……”

        “至于私印……”陆含玉叹了口气,“我阿爷和阿娘各有一枚,后来阿娘那枚印章不见了。”

        不用陆含玉解释,季弘远也明白了。

        即便殷十六跟那判将有交情,真要联络也不会让自家娘子写信。

        可这事儿没法解释,若要说出去殷十六所有的折子和上奏都是夫人所写,这算欺君。

        季弘远咂摸了下,“我确实该是外父的好东床。”光要脸这一条他俩就如出一辙。

        陆含玉起身,“不行,我得去找爷娘,这件事必须得让他们知道,不行就让他们带着孩子先回黔州府。”

        季弘远不赞成,“若真像你想的那么糟糕,你觉得圣人会让咱们从瓮里出去?那还不如大家一起想想看,圣人最心烦的事儿是什么。”

        陆含玉想了想,也是,光胡思乱想无益,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走不了就只能拼一把。

        因为季宅一直有人盯着,他们不好偷偷商谈。

        陆含玉干脆拉着季弘远抱上孩子,把陆含宁和青衫也叫上,去找陆父和陆母一起吃饭。

        她没让奶娘跟着,有两个正是表达欲望最强烈,还特别能闹腾的孩子,盯梢的人不会太在意。

        大家就干脆抱着孩子谈正事儿,当然,是吃饱喝足把孩子哄睡之后再谈正事。

        要不万一孩子学舌几句不该说的出去,大家都玩儿完。

        陆含宁和青衫听了后,神色立刻紧张起来,陆母脸上也多是担忧。

        最镇定的,还是跟圣人接触最多的陆三刀。

        “十六说过,七郎知道的比谁都多,我早就觉着当年大伙儿跑的太容易。”陆父感叹。

        武晟帝出身关内道世家,行七。

        陆父看了眼陆母,“当年你非说是你表哥太聪明,我就寻思着,那小老儿再聪明,也没见他往七郎跟前凑,大多时候十六都是听七郎的,这些年我一直压在心里呢。”

        陆含玉不解,“那您怎么没跟我说过呢?”

        “说啥?啥都不说你都打算把家底子给出去了,我要跟你说了,你和青衫俩彪货,还不早偷摸进京面圣了。”陆父翻个白眼。

        家里五个郎君彪,俩女郎只有更彪,要不也压不住那五个。

        陆含玉和青衫对视一眼,讪讪不说话了。

        别的不说,青衫想着进京直入长敬候府取老贼首级,梦都不知做了多少回。

        陆父轻哼,“你们当我啥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开始酿酒了?”

        陆含玉感觉小手被季弘远狠狠捏了捏,赶忙解释,“我是想着,与其便宜别人,不如进献上去,怀璧其罪的道理阿爷懂的。”

        陆父叹了口气,“你以为七郎那里没有吗?咱们跟着七郎那么多年,早就给出去不知道多少了。”

        殷十六多聪明个人啊,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他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手里的酒方子多厉害,武晟帝绝对不会允许他有这样的利器在手。

        季弘远听到这儿才插话,“若如外父所说,圣……七郎啥都知道,啥也有了,他为何会让殷家被灭门?”

        “这就是这些年我们带着人隐姓埋名的缘由啊。”陆父脸上多了几分沧桑,“谁也不知道七郎到底是怎么想的,谁也不敢猜,当年咱们只想着全身而退来着,就这都没能实现。”

        与其说殷氏旧部想要报仇,不如说是大家给自己的一个念想,只要忠心没被辜负,那牺牲就是值得的。

        若想要杀他们的,杀了殷氏旧部那么多亲眷的,正是他们所忠心的那位,那大家所求,只能是自取灭亡。

        陆父不愿意多说这些丧气话,他打起精神,“想那么多作甚,无论如何,咱们都要杀了那老贼,眼下最重要的事儿,当是七郎最心烦的事儿该如何解决。”

        季弘远若有所思看了眼强打精神的陆父,顺着他的意思转了话题,“眼下西北不算太平,圣人一直想要御驾亲征,已经被阻止了许多次,还有就是立太子的事儿吵的比较厉害。”

        他看着陆父,“您觉得哪个比较会让人心烦?”

        陆父:“……”都够烦的。

        一直没吭声的陆母温柔道,“我觉得,圣人既然知道你的身份,最头疼的必然是立太子之事。”

        季弘远没明白,对男儿来说,征战沙场,江山社稷应该更重要些,这是每个铁血男儿都刻在血液里的东西,老男儿也是。

        陆母轻轻拍着熟睡的斤斤,“他知道我们跟谁势不两立,那老贼可是一直反对立太子,没有太子,圣人就不可能轻易出征,他……不年轻了。”

        季弘远摸着下巴开始寻思,可就算立了太子,要是四皇子,才两岁能顶啥用啊。

        陆含玉一直在脑子里过这些时日收到的消息,突然捏了捏季弘远的手,“姚家和二皇子有来往,立太子,未必就是四皇子吧?”

        季弘远心下猛地一跳,对啊,二皇子体弱多病,若是圣人一定要出征,若有万一,姚家还能监国,二皇子无子,四皇子未必无缘皇位。

        他心里突然开始猛跳,圣人这是不是给他下了个套啊。

        陈家反对立太子,圣人不能出征。

        姚家在御史台有人,坚持要立太子。

        季弘远刚才顺着陆母的话想,下意识就是想着该怎么让四皇子上位。

        可圣人知道他们跟陈家有仇,只要除了陈家,立太子一事就能推进下去。

        所以说出征和立太子其实是一码事,圣人头疼的始终是出征一事。

        但这太子不能是四皇子,他差点就着了道。

        “姚家好像从头到尾都没坚持过,要立四皇子为太子啊。”季弘远若有所思道。

        他跟陆含玉对视一眼,两口子想到一块去了。

        姚家不对劲。

        季弘远没急着蹦跶,等其他舍人都开始当值后,他反倒是请了假,在家里好好休息了。

        反正中书省也不缺他一个,天儿一热,出门还挺痛苦的,在家里用着冰哄哄孩子多舒坦呢。

        陈嗣本来就没打算让季弘远立刻往圣人面前去,见他一直在家休息,而陆含玉不少往宫里去,心里还挺满意季弘远的识趣儿。

        云易这边坐不住了。

        他夜里找到姚家去,问姚嘉邬,“您说仲廉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些日子我约他出来,他也不肯出来,突然就懒散下来了。”

        姚嘉邬不急,“那就等他休息好了再说。”

        云易不明白,“这阵子上奏请立太子的人越来越少,陈侯好像开始拉拢大皇子了,若是让他拉拢成功,或者贵妃有孕,只怕又要起波澜。”

        云易也知道边关这阵子不太平,“我前几日看到翰林院里的几个行走作诗,全是征战沙场的诗,圣人想要出征,咱们拦不住,打仗的话,最晚也就是秋里。”

        时间太紧了,若是给陈嗣机会,圣人不在京中,到时候局势又要乱起来。

        “山不来就咱,咱们去就山嘛,要不您跟仲廉碰一面?”

        姚嘉邬似笑非笑看着他,“你安知,这不是季弘远的目的呢?”

        云易愣了下,“我不明白仲伯的意思。”

        “等几天吧,再等几日你就明白了。”姚嘉邬道。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御史台就上了折子,请立四皇子为太子。

        这场刚安静下来没几天的争吵,又热闹起来了。

        不过,这次没能吵起来。

        翰林院的学士给圣人进献了一本诗集,乃是翰林院上下根据古往今来文人骚客最著名的诗词改编而来。

        倒不是说这些人改编的比人家原来的诗词更好,但更骚气是肯定的。

        圣人龙心大悦,让群臣翻阅,翻看过的臣子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吵不起来了。

        所有的诗词大致都是一个意思,下属和家奴哔哔赖赖,替主人做主,想要分了他的家财,还都觉得特别有理。

        毕竟主人早晚都得死,早死家财给老大,晚死家财给老小。

        群臣默默给武晟帝跪了,所以圣人觉得他们吵来吵去,追根究底是盼着圣人死。

        说不是的,脸红脖子粗,替圣人操心家事,恨不能替圣人把家给当了,不亏心吗?

        要说是,谁脖子硬到敢承认?

        圣人笑眯眯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怎么不吵了?立嫡立长,你们有个定论了吗?”

        姚嘉邬跪出来,“立太子乃圣人的家事,不论陛下立哪位皇子为太子,我等都谨遵圣人吩咐,尽心尽力辅佐。”

        姚派的其他人反应过来,也赶紧附和——

        “是极,圣人乃是旷古明君,谁合适做太子,您定了然如兄,臣等听圣人吩咐。”

        “所谓忠君,不外乎尽心竭力,微臣等岂敢做陛下的主,先前所争论的不过是建议,还请陛下明鉴。”

        大皇子直接吓坏了,软软跪在殿前哭喊,“儿盼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当不起太子之位,请父皇三思。”

        二皇子体弱,三皇子还未上朝,四皇子还是个奶娃子,大皇子这话一出,陈嗣脸都黑了。

        大皇子回到府里就吓病了,好些时日不肯上朝,陈嗣想直接杀进翰林院的心都有了。

        “给我查!那诗集到底是怎么出来的!给我杀了他!!!”

        陈嗣气急败坏的时候,季弘远又一次被召唤进了太极殿。

        这回吴大伴给他准备了个厚厚的软垫,让季弘远能跪得舒服些。

        季弘远还能咋办,只能跪了:“微臣见过陛下。”

        武晟帝笑了,“你小子没让朕失望。”

        “微臣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听说朝堂上吵得跟闹市一样,微臣心疼陛下的耳朵呢。”季弘远笑眯眯道。

        武晟帝:“……”这小子比上回大胆了不少。

        他眯了眯眼,“向问剑进京了是吧?”

        季弘远恭敬道,“回陛下,向伯进京跟微臣和内人说了些零星往事,又离开了。”

        他很认真地解释,“也怪微臣,这一次就生了个双胞胎出来,微臣又不像陛下这般富有天下,怎么也得想法子给家里两个崽子攒些嫁妆和聘礼,只能劳累向伯了。”

        “他都跟你们说了什么?”武晟帝被逗得笑出来,有点好奇问道。

        季弘远沉默了下,恭敬叩头,“微臣要替内人谢过陛下当年不杀之恩,若非陛下,微臣娶不上媳妇,可能到现在还是个农家小子。”

        武晟帝:“……”

        向伯进京后,听季弘远和陆含玉说起圣人所言,恍惚了好几天,才跟他们说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

        殷十六当年救了太多得罪权贵的人,又将他们都送出了京城,这对当年还不算太稳的武国来说,算是大忌。

        现在世家和商贾被打压得抬不起头,可十几年前,连圣人都要靠世家和巨贾,才能勉强维持前朝留下的烂摊子,给老百姓们喘息之机。

        当年那位判将,其实是已经被灭门的世家的试探,当时朝中甚至有好些世家不满意圣人打压,意欲作乱。

        殷十六身为江湖归安人,为权贵所排斥,也为江湖所不容,成了动乱的导火索。

        向伯只知道,郎主殷十六当年像是早知道自己会出事,所以提前收养了青衫,还让她扮做小郎,让别人以为那是他的亲生儿子。

        至于当年他能带着青衫和陆含玉逃出京城,一路往南去,也是靠殷十六拼死扔给他的一块禁卫军腰牌。

        向伯以为那是殷十六早前准备的,那腰牌他一直带在身上。

        向伯是没有在朝为官过,他不清楚,季弘远在中书省整理了小半年诏诰和银书铁卷之类资料,一拿到牌子就发现不对。

        那不是普通的腰牌,是禁卫军圣人亲卫龙虎卫的腰牌。

        季弘远再想想圣人那好像啥都知道的神叨叨表情,那聪明脑袋瓜子还有啥想不明白的。

        他抬起头,看着圣人,“向伯以为外父是知道京城局势不妙,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但其实是外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用自己的死,换其他人的生。”

        武晟帝面上没有特别的表情,淡淡问,“还有吗?”

        “外父能让那么多人离开京城,肯定也答应了陛下其他条件。”季弘远顺着武晟帝的意思继续道,越说越肯定,“比如,为今日陛下除去陈家留下伏笔。”

        “那你该知道,临安可以选择不死,是朕一定要他死的。”武晟帝居高临下看着季弘远,“陆六娘恨吗?”

        季弘远思绪恍惚了一瞬,他也问过陆含玉这个问题。

        “我不恨,向伯跟我说过,阿爷是个磊落坦荡的人,他从小在江湖摸爬滚打,知道有得必有失,也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陆含玉看着窗外的夜色,安静落泪。

        “错的不是圣人,阿爷说圣人已经有殷氏九曲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圣人给过阿爷选择,他和阿娘选择做英雄。”

        “英雄没有错,错的是世道,是人心贪婪。”陆含玉仰望着星空,当时季弘远都很难分清,她到底是不是怨爷娘的选择。

        但陆含玉有句话说的很清楚,季弘远一字不差在太极殿里传达,“六娘说,她的仇人自始至终都是陈家。”

        “微臣斗胆,替六娘跟陛下要个承诺。”季弘远又叩头下去。

        武晟帝:“你说。”

        季弘远:“微臣与六娘从还未入京就已经在长敬候府插下了报仇的钉子,以前微臣还想着拍您马屁,好早些爬上去跟长敬候硬刚,现在微臣夫妇只盼着,等陈家满门抄斩后,您能允准殷氏旧部就此散去,从此天下没有殷氏,也没有殷氏九曲。”

        武晟帝想起过往,本来不算太高兴,这会儿突然来了点兴致,“你和六娘就不打算求朕什么?”

        季弘远瞪大眼睛,特别无辜,“微臣夫妇又没做错什么,连您的马屁都还没来得及拍,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为难微臣夫妇呢。”

        武晟帝:“……滚滚滚。”

        等季弘远出去后,武晟帝突然笑了出来。

        他刚才撵季弘远出去的动作和话,都太熟悉了,十几年前他几乎每天都要说。

        想起那个跪在自己面前,请求一死,只为护住所有亲朋的浑小子,想起避开所有人将私印送到自己手中,只求能跟殷十六一起死,并且冷静安排好,即便死后也能为他分忧的义妹,武晟帝也忍不住出神了好久。

        “你说,朕是不是老了?”武晟帝问吴大伴,“朕怎么有点后悔了呢?”

        他这一辈子杀伐果断,为了江山社稷什么事儿都做过,从未后悔,哪怕十几年前冷眼旁观陈嗣杀了殷氏旧部那么多人。

        当时武国内忧外乱,陈嗣跟世家没有任何牵扯,是他能用的最锋利那把刀,武晟帝默认了陈家的崛起。

        现在,为了武国社稷的稳定,也为了边关的安稳,他也可以重新扶植一个殷十六出来,将已经跟世家盘根错节的陈家彻底倒下。

        吴大伴笑着否认,“陛下您还正是英武的时候呢,您就是见季舍人聪慧,想起殷大统领,这也是人之常情。”

        武晟帝心里想,人之常情吗?可帝王容不下人之常情。

        宫里发生的事儿,季弘远不清楚,不关心,不在乎。

        他甚至没理会拦住他的姚嘉邬。

        他只在马车外头跟云易唠叨几句,“姚家忠于陛下,心里有自己的盘算也正常,我这些天在家也想明白了,反正我是不想再装好些年孙子,才能跟姚御史平起平坐,当几年官儿,攒够了银子,就准备归家当乡翁去咯。”

        云易:“……”我信你个鬼哦!

        姚嘉邬也不信,本来还稳坐鱼台的这位御史,看着骑马远去的季弘远,头回发现,自己有点看不透他了。

        这些对季弘远都不重要,他回了府里,没急着去见陆含玉,先偷偷跑到了孩子屋里。

        “你们把孩子送外父和外姑那儿,就说劳他们看顾几日。”

        几个奶娘面面相觑,几日???

        咋的,舍人要带季娘子出远门吗?

        季弘远没带陆含玉出远门,只是去了乡下庄子上避暑。

        自从知道殷十六夫妇是自己选择以死换所有人平安后,陆家爷娘,青衫,包括向伯等人心情都不太好。

        最正常的当属陆含玉,她天天管家,照顾孩子,还要安排旧部暗暗吞下陈家在武国各地的势力。

        她甚至把季弘远也照顾的特别妥帖,看起来好像一点事儿都没有。

        被季弘远带出来,陆含玉还有些不太乐意,“眼下正是最重要的时候,你不是也结束沐休了吗?带我来庄子上作甚?”

        季弘远从后头抱住陆含玉,指着远处一座前后足足四进,左右三座宅子连在一起的大庄子,“你知道那里是哪儿吗?”

        陆含玉沉默了会儿,“知道,是我出生的地方。”

        曾经的殷府,现在的长敬候府别苑。

        季弘远笑眯眯凑在陆含玉耳边问她,“我一直没想明白,外父得日日上朝吧?那他住在这京郊,岂不是夜半三更就得打马往城里赶?要是下雨刮风的,连朝会都赶不上吧?”

        陆含玉安静靠在季弘远怀里,“阿爷喜欢热闹,家里总有很多人,他又怕阿娘不喜欢被打扰,所以就建了这么大一座宅子。”

        说起来,陆含玉唇角微微弯起,“当然,需要当值的时候,他就腆着脸住在阿娘的宅子里,说是要比着赘婿的标准对阿娘好。”

        季弘远跟陆含玉脑袋挨着脑袋,“那你想他们吗?”

        陆含玉眼神有点迷茫,“我不知道,关于他们,都是向伯,青衫,还有爷娘跟我说的,我对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为了其他人牺牲自己,却抛弃了你?”季弘远继续问。

        “我不是……”陆含玉突然有点哽咽,心里是说不出的委屈,但她没办法怪爷娘,她一个人和一群人,怎么选都有道理。

        她仰起头,“我只是在想,那个时候,他们为什么就没想过自己?他们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想我现在这样,念念不忘,无法释怀。”

        季弘远将陆含玉转过来,跟她面对面,额头抵在一起,特别特别认真看着她。

        “益州府七巧节的焰火你还记得吗?”

        陆含玉淡淡嗯了声,“记得。”

        季弘远亲了亲她,“我说过,我会陪着你一直走下去,不管发生什么,你记得吗?”

        “记得。”陆含玉心里的委屈慢慢淡了。

        季弘远将她拥入怀中,“所以啊,你看我们彼此依靠,但我们都有家人,朋友,孩子。若是有一天,为了他们,我们需要牺牲自己,你知道他们都会过得很好,还有我陪着你,你愿意吗?”

        陆含玉看着季弘远,挂着泪笑了出来,“只要你别总抢着撒娇,我就愿意。”

        “那不行,咱们初见我就打算吃软饭,你才不能跟我抢饭碗。”季弘远揽着她往庄子内去,“走走走,我跟你说说,等咱家抢回来,咱怎么改。”

        夫妻二人往庄子内走去,夕阳西下,没有落幕的哀愁,似乎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期待。

        三日后,陆含玉下来马车,一抬头就瞧见,原先写着季宅的地方,已经换了新的牌子——陆宅。

        季弘远得意洋洋,“知道啥叫青出于蓝胜于蓝不?入赘咋能够呢,得是把自己的全都变成媳妇的,这才是男儿郎!”

        陆含玉笑得特别灿烂,“三郎是这天底下最棒的郎君。”

        陆父:“……”

        陆含宁:“……”

        其他单身的小郎君:“……”

        呸!就跟这宅子是你买的一样,嘚瑟!

        季弘远表示,自己不光嘚瑟,他嘴还好使,谁也说不过他。

        大家吵吵闹闹,笑着进了门,大门关上的瞬间,似是把人间烟火味儿都给关了进去。

        起居注记载——

        武晟二十五年夏初,中书舍人季弘远被尚书省举荐为中书侍郎,圣人允。

        夏末,季弘远当朝将陈派一个官员怼到失了智,将自己贪污的把柄递到了御史台手中。

        姚嘉邬光明正大给陆宅送了礼。

        长敬候府查到诗集是梁霏师徒一起搞出来的,陈嗣确认,季弘远成了白眼狼,还没爬到顶,就已经攀了别枝反咬他一口。

        二十五年秋,圣人未立太子,只令大皇子与二皇子一起监国,姚嘉邬与陈嗣辅国。

        圣人出发半月后,中书侍郎季弘远与姚家大郎姚嘉郁书信往来的事儿被陈派官员捅到了朝堂上。

        陈派官员直指季弘远与姚家暗中勾结,想要趁陛下亲征时,趁机刺杀作乱,为祸朝纲。

        季弘远喊冤,拿出自己是双手书的证据。

        但凡考试公文等明面上的是右手书,从小到大所有跟人秘密往来的书信,包括家书,耍混等,都是左手书,从无例外。

        而陈派官员给出来的证据是右手书,由此大皇子和二皇子决定压下,等圣人回朝后处理。

        武晟二十六年夏末,武晟帝大胜西北外敌,班师回朝。

        不等陈嗣参季弘远,季弘远就直接将长敬候通过异人仿写的方式,陷害曾经的鹰卫大统领殷十六,并且意图寻找到殷氏九曲,图谋造反的证据,摆在了圣人面前。

        姚家也趁机将救下的齐太医一家请上朝堂,贵妃这些年谋害皇嗣,甚至对二皇子下毒的事情铁证如山。

        圣人大怒下旨,长敬候屯兵自重,诬陷谋害贤良,并意图谋反,满门抄斩。

        贵妃被赐三尺白领,圣人给她最后的体面,是允许她死在甘露殿内,以庶妃位葬入皇家。

        武晟二十七年,中书侍郎季弘远请辞归乡,圣人当朝大骂季侍郎,骂着骂着就给他升了官,时任御史中丞,掌管监察院。

        武晟三十年,季中丞跟姚御史当朝舌战,气晕了姚御史和圣人,被贬为中书舍人。

        季舍人游手好闲,天天往工部跑,半个月不到就被陛下揪回去,升为中书令。

        武晟三十一年,一直不肯离乡的季家人终于季家搬到京中,听人满口喊季相公,乐晕了爷娘。

        季娘子伺候家公家婆,也跟着晕了过去,时七年后,季娘子又生双生子。

        武晟三十二年,双生子抓周宴上,圣人御赐陆六娘鸿禧娘子牌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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