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手术后，林竹彤在日复一日的复健中度过，她从医院转回了自己家。
家里和她离开去上学前没多大差别，唯一的变化是多了一辆轮椅，过去的人生里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用上的一天，而且往后可能还要相伴相当长的一段日子。
林竹彤摇着轮椅，金属的质感凉冰冰的，皮质的垫背也硌得人不舒服，总之就是很不喜欢。她扶着门，小心地操控着轮椅跨过门槛。阳台不算大，但也足够她转动。往日俯身就能纵览的街景如今变得遥不可及，她盯着护墙花了一会呆后才拿起水壶开始浇花，绿油油的植物总是能让人心情稍微好些。
在这之中有一颗仙人掌，是半年前种下的，种的时候是小小的一个球，半年后的今日也依旧没有长高，她用手指轻轻地按压住上面的刺儿，麻麻的，跟按摩腿部时差不多的感觉。有那么一刻她想把这颗球砸到自己腿上，但最后的理智制止了她。
林竹彤抱着仙人掌，又开始发呆。
在做完手术后，林竹彤接到了好友林彩霞的又一次电话。残破的手机嗡嗡响了多久，她就定着看了多久，终于在铃声接近尾声时，快速又用力点下了通话键。
“竹彤！我…听到消息了，”电话另一边的人好像很迟疑，短短的句子卡成几段，语气由低沉渐渐变得急促，“……你现在感觉好吗？医生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好？”
“感觉……还行吧，医生也没说什么时候，不过有说状况良好。也许很快就能好起来呢~”林竹彤拉扯出一抹微笑，语调微微上扬。
“呜……都怪我，如果我有拉着你，拖着你不走或者多待一会就好了……呜……”林彩霞断断续续的说着，时不时的抽泣两下，“呜……如果出门前我能记起提醒你一下的话，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什么话呢，你我都猜不到会有种事发生啊，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忘性大……”嘴角下榻，林竹彤眼里有不甘、有后悔，有怨念。
是啊，如果当时她记得检查，又或者如林彩霞所说，提醒她一下……就不会……
她狠狠地咬住下唇，停止了接下来的念头。
——她不应该有这种想法。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原本聚焦于对面墙壁的双眼慢慢地模糊，涣散，变得空洞起来。
安慰自己的话她听了很多，安慰别人的话她也说过很多。时到今天，对于当时聊了什么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通电话的最后，林彩霞问能不能来看她，被她拒绝了。
她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收回思绪，林竹彤放下水壶，开始下一项动作。
在这一个月里，她都窝在家里，不出门，也不和外界沟通，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每天不是养花就是发呆，再不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林妈妈看在眼里，非常心痛。她站在客厅，看着她的女儿在阳台里转悠，没有一点笑容，眼里也没有光，人整整瘦了一圈，
“妈妈。”林竹彤看了过来，笑了笑。
“彤彤，”林妈妈忍住不眨眼，勉强压住将要涌出的泪水，轻声哄道，“天气热，家里有点闷，妈妈想到楼下吹吹风，要陪妈妈一起下去散散步吗？”
林妈妈非常清晰地看到林竹彤抖了一下身体，林竹彤定在那里看她，林妈妈都觉得要心软了，想要跟她说不去就不去了，但又想起林爸爸说的话，不能在这种地方纵容她，要想她恢复精神，必须让她走出来。
“对不起，妈妈我还是不太想出门……”没有沉默多久，林竹彤小小声地说。
她笑了笑，是礼节性的笑容。
“真的不下去走一走吗？下面有好多花都开了，连你最喜欢的花也都开满了，”林妈妈努力劝说着，“你还曾经说过想要在家里种一盘呢。”
“我们去挖一颗回来？”林妈妈开着玩笑。
然而林竹彤还是摇摇头，习惯性的微笑，笑意却没到眼里，了无生气。
林妈妈缓缓地推着林竹彤的轮椅，看着她进入房间。门咔擦一声关上，她的眼泪也跟着吧嗒一声往下掉。
曾经她的女儿是笑得何等的灿烂，性格也是何等的开朗。会甜甜的哄着自己，朝自己撒娇。最重要的是眼里永远闪烁着光芒，坚强又自信。
现在，这些都不存在了。
林妈妈捂住嘴，低低的哭泣起来。
‘嗡嗡嗡’
林妈妈接起了来自林爸爸的电话，声音里还带着没消退的哭腔。
“彤彤今天怎样了？有好点了吗？”
“没有，”林妈妈深吸一口气，“还是老样子，刚刚哄她下楼散步也没有答应。”
“也没太大反应……吗……”
“她害怕看到别人。”想起刚刚林竹彤发抖的样子她的心就痛得一抽一抽的。
林妈妈大致也能理解女儿为什么害怕出门，出了事，消息总是传播得很快的，这里也都是些相识相熟的人，聚起来就很容易会有闲话。例如同情她女儿遭遇的，可惜她的才华的，还有幸灾乐祸的。她也听到过好几次闲话，在不同的地方。
林妈妈听到都觉得如此的难受，更不用想林竹彤听到这些心情会是如何的压抑。
但不能总是逃避这些。
林竹彤现在迟迟不肯接受自己再不能跳舞的事实，让林妈妈非常忧心。在很小的时候林竹彤就指着电视里跳舞的人，大声而又开心地告诉林妈妈，她以后要加入某个艺术团，跳好看的舞给妈妈看。直到今天林妈妈还能回想起自己当时是怎么抱着逗笑的心情回答她的。
“学跳舞很辛苦的，你能坚持住吗？”
“能！”
那样大声、肯定、没有思虑的应答。后来林竹彤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心。再苦再累，她也没有放弃过练习，一面兼顾学习，一面参加培训班，考上最好的舞蹈大学。
虽然磕磕碰碰，但总算碰到门边。
高高兴兴推门而入，却一脚踏空跌入深渊。
出事后，林妈妈也曾不甘心的想过。
——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她的女儿？
林竹彤痛到无法呼吸。
林妈妈也通到无法安眠。
“怎么办？都一个月了，还是这个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林妈妈痛苦地问。
“不用急，慢慢来。我们一点点地劝，让彤彤逐渐接受，她也会好起来的。要相信我们的女
儿。”林爸爸的声音缓慢又坚定，让林妈妈的情绪稳定下来。
对，要相信彤彤。
林妈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坚定自己的心。
门外渐渐没了声音，林竹彤戴上耳机，准备沉浸到网络的世界里。父母担心她，她能感受到，但是她做不到回应，连一个简单真心的笑容都挤不出来。既不肯接受事实，也不愿接纳关怀。
林竹彤觉得自己糟透了。
无药可救。
镜子里映出她红通通的眼眶，没有眼泪，泪水早就流干了。
林竹彤点开通讯工具，里面有早就被她回复过的校友，老师们发来的慰问消息，还有好友林彩霞坚持接连不断地发过来的八卦、课堂笔记和一看就是从网络上翻来的笑话合集。
知道她不想说话还如此努力地找她搭话，林竹彤替好友心累。
她也只会回复一切都好这种假话。
林竹彤退出这个通讯账号，登上了另一个。其实她不是完全没跟外界沟通的，只是通过网络，限定一人，昵称小白。这位网友是她两年前在社交网上认识的，因着有共同的爱好互换了信息，没想到深聊后发现挺合得来，就一直断断续续的聊下去了，如今也算得上是半个好朋友。
最开始是没打算跟任何人聊天的，只是看着他几天几天的发信息来，鬼使神差的回了信息，然后对方发信息的频率就从几天变成了每天。
但林竹彤不讨厌这种变化，甚至还有一丢丢的放松，跟对方聊天可以让她暂时忘却现实的痛苦。没有舞蹈相关的话题，只有漫无天际的闲聊。
而且看不见对方，让她感觉更自在。
这个下午他们从某个时事新闻聊到某个学术观点，发表完各自观点又扯谈到水果时蔬，最后不知为何歪到了点评影片。
小白：最近的电影都不好看，再没新电影看就要无聊至死了。
白兔子：难道不是你太挑剔吗？上映的电影都被你吐槽了一遍。
小白：因为、真的、不好看！
白兔子：……
林竹彤内心发笑，这位朋友钟爱恐怖片，对道具与妆容异常高标准，所以常常剧荒，很不幸的是目前上映的电影通通达不到他的要求。
白兔子：你可以看其它类型的。
小白：但现在我只想看恐怖片 :D
林竹彤盯着文字后的笑脸，思索对方现在的表情，准备继续打趣，然而看清下一条信息，她就变了脸色。
小白：不过你之前推荐的那部跳舞女孩的影片挺好看的，励志。还有其它吗？
小白：求推荐！
林竹彤忍住颤抖，吃力地回信息。
白兔子：不是说只想看恐怖片吗？
小白：你推荐的我就看。相信你的眼光 :D
林竹彤咬住牙齿，放缓呼吸。对方似乎真的很喜欢那部电影，滔滔不绝的谈着感想。
小白：女主角真的很坚强，又努力，经历起伏，又遇到这么多的阻挠，都没放弃，最后成功实现梦想真是太棒了！
小白：有梦想真好啊……
小白：什么时候我也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呢？哦对啦，好像没跟你谈过这个？哈哈哈！我的愿望是毕业后开间小蛋糕店，然后悠悠闲闲的过日子。是不是还挺不错？
林竹彤看到对方开始转移话题悄悄地松了口气，但马上就被下一句话惊得止住了呼吸，脸色发白。
小白：你的愿望呢？还记得上年你说过以后一定要加入某个艺术团表演，未来的大舞蹈家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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