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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三匝红线


  那暗处的来人也未料到廊间竟伏了一条小蛇,发觉脚下不对,悄悄俯身察看,才发觉自己不知怎地踩中了这倒霉的游蛇,将它好一段身躯都压得软塌塌扁平平,趴在地上再无动静。蛇性最是狡猾贪生,又嫉恨嗔怒,乡间曾有毒蛇被人生生剁掉蛇头,过了三盏茶的时间,那脑袋竟不得死,还趁猎蛇人不备时噬其脚踝,将之毒杀以为报复。但这乌眉蛇也不知是被离火惊骇过度,还是饿得太久,钝了本能灵性,竟连自己身后来人也未察觉。挨了那一脚践踏后亦是直挺挺僵在原地,任凭来人将其摆弄来去,显是死得透了。

  来人见脚下踩中的不过是条野蛇,便不以为意,轻轻将它往廊角扔开,又一步步朝蓼团素、蓼芳撷所在的房间挪去。借着屋内透出的灯光,可见此人身量矮小,仅及成人腰腹,正是个锦衣华服的八岁小孩。他踏入廊前光明处,见门口侍卫兀自睡得死沉,这才极小心地叩了两下房门,生怕将两名瞌睡的侍卫惊醒过来。

  他叩得数次,听里头无人应声,便一点点推开房门,侧身钻了进去。但见房门两侧宫灯高悬,前堂桌上亦摆了两盏银枝蜡座,上头数根红烛行烧将尽。蜡边坐了两名蓝服的守夜宫女,此刻皆已伏在案上,隐有梦呓之声。他见此景,便低声唤道:“两位姐姐?两位姐姐可醒着?”

  两名宫女犹在梦中,自不答他。这小孩等了片刻,确知风平浪静,方才蹑步从门口走到堂中,低头看着地上摆着的猊首金炉。那炉中正焚了香料,却非平日里所用的冰片,其嗅幽幽渺渺,馥郁甘甜,却隐有一丝说不出的腐陈气。溜入房中的小儿不识此香,便歪头看那阵阵紫烟芳雾自咧张的狻猊怒口中吐出。他站了片刻,终于是抑制不住好奇心,便俯下身躯,欲要掀开炉盖,瞧一瞧里头到底焚得是何种奇香。

  他的手刚一触及炉盖,便听内间屏风后头忽而有人轻轻□□起来,惊得他连忙缩手,连退了两步,俯身钻进了桌底。但他听那□□声甚是熟悉,是以也未惊得呼喊,反在桌子底下探头探脑,欲要望穿屏风后的情形。然而这叠屏厚重高大,哪里能见内间光景?唯有屏上的百花图被烛火所照,那花色分外娇艳欲滴,直如从画中活过来一般。

  屏风后一阵淅淅索索的细响,似有人正在榻上动作。不一会儿便听那低低柔柔的声音轻唤道:“来的可是阿逸?”

  桌底的小儿辨出声音,喜得轻叫一声,连忙又捂住嘴,不敢惊动桌前入睡的两名宫女,含含糊糊应道:“是三姐吗?你可醒了!”

  原来那屏风后的声音怯柔温软,却虚浮无力,正是蓼芳撷独有的嗓音。她似是刚刚醒来,仍感不适,隔了好一阵才又出声问道:“阿逸,你来这里做什么?”

  屏风外静了片刻,方才听他嗫嚅道:“我……我想借姐姐的几根头发。”

  蓼芳撷闻言轻轻发笑,又闷在被中咳了几声,才半真半假地责备道:”你便是淘气了些,你要我的头发做什么呢?”还未等蓼馨逸作答,便又叹道:“罢了,你将我刺绣的剪子拿来,我剪给你便是……可我醒来的事,你也不许与外头说,是你知我知的小秘密,可好?”

  蓼馨逸平日里最喜玩闹,这是儿童心性使然,既不晓得事情严重,再听能有只属于两人的小秘密,那再是欢喜不过的。蓼芳撷此话一出,桌底小孩立刻嗯嗯应声,极是雀跃,一溜烟从桌底钻出,又爬上椅子,四下张望一阵。果见壁柜摆了两个青花碎纹高颈白瓷瓶,两瓶中间夹放一个错金嵌玉的六角雕花银盒,上头盖了蒙白缎的绣绷,料来银盒里放的是针线等物。于是跳下高椅,又小步跑到壁柜前,踮脚去取那银盒。屏风后蓼芳撷听得动静,只轻轻地笑,又柔声道:“可小心些,莫被砸了头。那刺绣我还未做完,阿逸也帮我拿来可好?”

  刚刚说出此话,屏风外便听那童稚嗓音“啊”的惊叫起来,随即一声清脆的碎响,多半是碰到了旁边的瓷瓶。那惹祸的小鬼慌里慌张道:“我,我……”

  屏后的蓼芳撷轻轻叹息道:“阿逸你呀,总是冒冒失失,活在王侯之家的孩子却这般毛躁,日后可怎生才好呢?等下唤人将碎瓷扫了去,你现在走路可小心些,莫割伤了自己……来,把剪子、绣盒给我吧。”

  静夜无声,这碎物的动静在室内便分外响亮,然而桌边的宫女、屋外的侍卫,四个奉命值守之人竟兀自好睡,一个也不曾惊醒过来。至于邻间轮守的宫人就更是无声无息,其状诡异已极。然而此中怪诞,八岁小儿却哪里懂得,听蓼芳撷仍旧温言软语,便应了一声,又小心翼翼地踮脚去取绣盒。这一次便不曾砸了什么,顺顺利利地将两物取下,看那绣绷所蒙的白缎上百鸟拥簇,中聚一红冠彩羽的花凤,虽未绣成,已能初窥全貌,甚是精美华丽。

  他一个八岁男孩,对花花绿绿的女红之物却不感兴趣,只粗粗打量几眼,便捧了绣绷与银盒往屏风后走去。屏后两榻并放,顶上两重粉罗纱帐垂落,隐隐约约见得外侧榻上的人坐倚床头,青丝散垂,身段单薄,正是不知何时醒来的蓼芳撷。她用纤指轻轻拢了拢发丝,捋出鬓间一缕,又咳了两声,才拨开纱帐一角,伸出苍白的手道:“东西给我吧。”便接过首先递来的绣绷,看了看白缎上头的刺绣,幽幽叹道:“这绣儿多半是来不及做好了。”

  说罢又伸出手,要去接那装了剪子与针线的银盒。谁知外头小儿却低声道:“三姐,你的手怎这样冷?声音也哑了?”

  蓼芳撷轻轻嗯了一声道:“三姐身上有病,手脚便没热气,说话也累。可吓到你了么?”见屏外的小脑袋摇得飞快,便微笑道:“那就将绣盒给我吧。我剪些头发与你,你拿来玩耍无事,可不许交给外头的男子。”说话间,已然将手伸了出去,要去抚对方的头顶,却见外头的小儿猛地退了两步。

  那男孩逃得虽快,蓼芳撷却比他更快三分。一只冷冰冰的细手犹如铁箍钢套,将他抱了银盒的手臂牢牢捉住。那小儿几下挣脱不开,便以空手抓起银盒奋力往帘账内掷去,正巧磕在蓼芳撷腹上。蓼芳撷吃痛地似轻叫了一声,幸而对方年幼无力,根本伤不得她。她握死那小儿的手腕,掀开帘账细细一看,便微笑道:“小仙郎,你扮作我弟弟的模样干什么呢?”

  帐外的小孩抬起头来,果然正是荆石,但他所穿所戴,却和日间的蓼馨逸如出一辙。他被莫名醒来的蓼芳撷捉住不放,也未乱叫乱嚷,只板着脸答道:“我与三公子玩游戏,互相假扮对方。”

  蓼芳撷脸露淡笑,将他往自己身前拖来。荆石虽欲挣扎,但被那冷冰冰的手指在脉门一按,竟觉眼前昏黑乱闪,双耳也嗡嗡作响,好似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脑内破颅穿出,再无抵抗的力气。被蓼芳撷那摘花吹尘似的力道一带,便身不由己地扑倒在榻前。勉强爬起身来,张口欲呼,喉肺却如浸寒窟,不能做声。蓼芳撷笑吟吟地瞧着他,曼声道:“你若想唤人,我便将你的心肝脾脏都掏出来。”

  说话间,脸上晕红如霞,神情极是温柔喜悦,再无半分羞赧怯弱的模样。荆石不敢再试,只无声点头。蓼芳撷凝视他片刻,终于松开了手,自榻前懒懒坐起,又打开绣盒,自里头取了红线粗针和小银剪子,旁若无人地裁起线来。待她剪下三尺长的一段红线,对着荆石的身子比了一比,方才微笑着问道:“你想取我的头发,可是得了赩珑的授意?她要我的头发何用呢?”

  荆石摇头道:“是我自己来的。我与三殿下打赌,要冒充他的模样,骗过这里的宫人,取你的一缕发丝为证,怎知你竟醒来了……不,你不是三公主殿下,你是那个妖人。”

  蓼芳撷那鬼洞似的黑眸一瞬不瞬,幽幽望他良久,忽然叹了口气道:“你这位小弟弟,撒谎可实在熟练,表情、心跳一点都不变,当真不像是我弟弟的同龄人。可是呢,你体内也没有一点真元,不是修行的人家,若不然,我便当你是神宫里头的侍者,服了驻颜丹来扮小孩了。可惜,赩珑是不会收你这样的凡人当徒儿的,那位雄孔雀似的尤仙使呢,也决计不是岛上的修士。”

  荆石听她这般说话,不禁奇怪道:“你很熟悉那座岛吗?还是你很熟悉她?”

  蓼芳撷轻轻一笑,却不答他的问话,反而将那红线在他脖颈间缠起圈来,用力忽松忽紧,仿佛在悉心计算长短。荆石被她那冰凉的手指一碰,便身躯僵硬如冻铁死木,既沉且寒,丝毫都动弹不得,唯独那一张嘴兀自不肯罢休,一面竭力将视线往下转,一面肃容问道:“你想要勒死我吗?”

  那红线在他脖上绕过三圈,便被蓼芳撷取下,以银剪子裁去少许。她边剪边柔声道:“你一个孩子,怎会起这样的主意呢?这绣线又细又软,勒人可累得很。莫要吵我,若现在估错了长短,稍后与你缝脑袋和身子的时候便难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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