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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寄人篱下


  天幕沉沉,大雪纷飞,青石灰一样的天似被墨色晕染,天色越来越暗。函阳火车站灯火通明,又凭添数十盏马灯,与漫天飞雪相映。

  远处传来火车呜鸣,车头一缕蒸汽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一排戎装队伍整齐列队,守在火车站各处,月台上,一位贵妇人着墨绿旗袍,貂绒披肩,似是等急了的神色。

  贵妇人身边,有四位同样雍容贵气的太太,牵了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比不上戍守火车站的士兵整齐,但好歹也是规规矩矩站了一排。只是有人静默地等待,有人却早已等得不耐烦了。

  戴着皮手套的双手为贵妇人拢了拢披肩,她身边的军装男子轻声说:“妈,火车进站了。”

  贵妇人激动极了,连声道:“到了,终于平安到了!”

  大雪下得没个停歇,月台的融融灯光带来仅剩的一点暖意。火车停稳了,陆续有人从上面下来,看到扛枪站了一排的步兵都是一惊。想来定是要接什么重要人物,才把其他百姓人家拦在外面,月台上没什么人,车站外倒是黑压压站了一片。

  识趣的人都提了箱子,或裹紧大衣,或绕上围巾,赶紧出站寻自己的亲戚朋友去了。

  凌霜华提着一个小皮箱,牵了小妹凌雪华从火车上下来。先前在车厢里人多,又没人愿意开窗,难免闷热,她一下车来,倒觉得神清气爽了些。凌雪华才十岁,自没有她一般神气,往她身边缩了缩,娇声道:“姐姐,冷......”

  这时候,月桃提着两个箱子跟在她身后下来,不禁也是一哆嗦:“呀!二小姐,函阳这样冷!”

  她也觉得似乎冷了起来,赶紧让月桃放下箱子,想就地开箱找找围巾帽子。她不打紧,可小妹怕是抵御不住这样的天气。她第一次出远门,没料想到会来这么冷的地方。

  “霜华?”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转身,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贵妇人朝她这边疾步走来,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霜华,霜华!”

  她一怔,看着她身后紧跟着个军人模样的年轻男子,想起来这应该就是母亲的故交,汶北贺帅的大夫人李知兰。

  贺夫人抱住她,声音颤抖地说:“远远看着就像,我一眼就瞧出来了,是甫阳姐姐的女儿,是甫阳姐姐的女儿!”她心中一暖,道了声“贺夫人”,然后越过贺夫人的肩头,一双清亮的眸子仔细打量着其他人。

  贺夫人身后,四位打扮贵气的太太们穿得都厚实暖和,却也照样明艳动人,其中年纪最轻的那位好像比她大不了几岁。几位太太身边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和她妹妹差不多年纪,模样着实可爱。她的视线一转,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幽深的眼睛。

  月台的灯光被他军帽的帽檐挡住,双眼藏在阴影中,泛着点点星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她猜到了他是谁,想到不能失礼,便礼貌地朝他一笑。

  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并不领情,仍就那样看着她,不喜不怒的样子,正在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不得体时,他终于移开了目光。

  贺夫人又欢喜地去抱凌雪华,眼角的纹路里满满都是高兴。她一模林雪华的手竟是凉的,忙道:“景瑭,快,快把我备好的衣服拿来!”

  贺夫人早有准备,贺靖瑭往身后招了招手,就有侍从官捧了保暖衣物上来,其中一件小小的呢子外套是为凌雪华特意准备的,配上绛红白毛边的小披肩又暖和又时髦,像骑马装一样说不出的可爱。就连丫头月桃都有一件淡青色的大衣,可把她吓了一跳。贺夫人拍着凌霜华的手背,心疼道:“一路上你们都受苦了,这里不比汶南,还好我早就备着了。”

  凌霜华把那条雪白的狐皮云肩披上,狐毛扫在莹润雪白的面庞上,她不禁缩了缩脖子。贺夫人细心地替她把襟前的带子系好,温柔的模样像极了她的母亲。她鼻头一酸,别过头去看月台外,纷纷扬扬铺天盖地,是她从未见过的大雪,在夜色中沉寂地下着,却也是一番壮丽景象。

  她仰头看了会儿,眼睛便不那么酸了。

  贺夫人把其他人都唤过来,高兴地拉着她和凌雪华一一介绍。来接她们的都有贺家二姨太,五姨太,六姨太,还有看起来只比她大几岁的七姨太,五姨太的女儿贺景岚也是十岁,和林雪华一样的年纪,六姨太的儿子贺景霖十一岁,两个孩子都乖巧地叫她“霜华姐姐”。林雪华怕生,想往她身后躲,被她拉住站好。

  军靴踏在冰冷的地面上,贺景瑭朝贺夫人走近一步,下巴微微一扬,等她介绍自己,神情一本正经之中又带点刻意为之的好笑。贺夫人剜自己儿子一眼:“这是你二哥哥景瑭,我还有个讨债鬼的老三景瑜,在俄国上军事学校,还有你大姐景曼已经出嫁,改天我叫她回家来给你们瞧瞧。”

  她被贺夫人的热情惊得一慌,不知道该说什么。贺景瑭倒是笑得坦荡:“妈,你要想站在这儿说一晚上的话,可就要冻着两位凌家妹妹了!”

  六姨太也笑:“夫人今天把一大家子人都叫来了,大帅要不是还在衡昌,一准儿也得来,夫人不就是怕两位小姐来了函阳觉得举目无亲,触景生情么。既然人已经接到了,我们还是回府里热闹吧!”

  她话里有话,贺夫人瞪她一眼她也不怕,权当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凌霜华微微一笑,并不说什么。她早在火车上就已经哭过了,她们逃难一样走得那样急,她还是在报纸上看到的双亲的死讯,可蒙在毯子里悄悄哭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照样要盘算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该怎样花,还要照顾不懂事的妹妹,跟她解释爸爸妈妈已经成了天上的星星。

  十岁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已经懂得了死亡的意义,在公共车厢里大哭,引得好些乘客来了脾气。月桃抱着她哄,凌霜华则要不停地道歉,没有人关心她们是不是没了爹妈的可怜孩子。

  凌家还有一长子凌绍同,在送两个妹妹上火车后自己赶了另一趟火车,把前来追捕的人都引了去。他所在的车厢被炸毁时,她们都听到了爆炸声,都看到了远处的浓烟滚滚。

  如今,凌家只剩两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十岁的凌雪华,十八岁的凌霜华。

  整齐一队排列的不止士兵,还有一排漆皮黑亮的汽车,因为等了些时候,雪势又大,车身上已经有了积雪。贺夫人拉了两姐妹坐上第一辆车,贺景瑭在前排,其他太太们坐后面的车子。

  凌雪华上车没多久就睡着了,贺夫人怜惜地轻抚她娇嫩的小脸,眼中隐隐闪着泪光,凌霜华心中梗着,道:“贺夫人......”

  贺夫人收起悲痛的神情,笑道:“没事了,我带你们回家去。”

  车子停在高檐阔门的帅府,一眼就能看到府里通明的光亮,几个仆从听到汽车声音早早就迎了出来。贺夫人说:“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她们已经是没了爹妈的孩子,有人收留已是万幸,何求有家。凌霜华看着贺夫人诚挚的模样,眼眶一热,但好歹是忍住了。贺夫人把熟睡的凌雪华交到一个老妈子手中,让其带下去好生照顾。

  凌霜华也从车上下来,地上积雪见深,她一脚下去没站稳。贺景瑭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的她身边,没有要扶她的意思,却伸了手臂过来,她慌乱中刚好搭住,立刻又重新站稳了。

  她镇定自若地收回手,莞尔:“多谢二少。”

  贺景瑭被他叫得一愣,随即笑了:“叫二哥。”

  轻颤的眉睫抖落漫天雪盐粒子,眼中一汪清泉漾开波纹,她垂下眼眸,再看向他时眼中已静如止水,轻声道:“贺二哥。”

  贺夫人交代完了周妈照顾好凌雪华,回头见贺景瑭挺拔的身躯将凌霜华整个挡住了,帅府的光亮竟似一点照不到她身上。她心头一慌,忙将他推到了一边,骂道:“混账东西,堵这里做什么,没见你霜华妹妹冻得厉害吗?!”

  贺景瑭出身名门,又生得很是英俊,身边莺莺燕燕环绕,贺夫人知道自己二儿子是个风流多情的主,早已骂疲倦了,可今天实在容不得他胡来。她拉过凌霜华冰冷的手,牵她往府里去。贺景瑭早先时候就被警告过不准招惹这位妹妹,所以刚才连扶都懒得扶她,结果还是挨了骂,他实在冤枉,摇头跟在二人身后,干脆话也不说了,省得再被寻错。

  凌霜华自然不知道母子二人的心思,她的心思已被气派的大帅府吸引了去。她的父亲任汶南军参谋次长,博识广见,让儿女都接受新式教育,衣装洋派,但家中却偏爱古朴的木雕楼阁,而贺帅府中是中西相合的布置,电灯一照,眼前格外活泼亮眼。

  几位太太们陆续下车,孩子都睡去了,大人们就聚在前厅,都围上来关心凌霜华。

  贺家二姨太吃斋念佛,性子也淡,说不了个什么,倒是六姨太叽叽喳喳顶爱说话,一会儿夸凌霜华模样可人,一会儿又感慨她身世可怜,让她安心住下,不一会儿又接着各种门路夸她。五姨太就在一旁附和,两人一唱一和。七姨太也想跟她说话,但总插不进嘴,挂着可怜相朝贺夫人看去。

  贺夫人笑吟吟地,见凌霜华被六姨太的嘴皮子说得发窘,又见她似有疲惫之色,这才说了几句关怀的话,让丫头带她休息去了。

  贺景瑭一言未发,看时间差不多了,也站起来要回房,却被叫住。

  不似刚才的和颜悦色,此时,贺夫人威严不少:“二小子,凌家对我们贺家恩深义重,你在外面胡来不打紧,可不准把风流性子带回家!”

  贺景瑭没想到自己还被咬着不放,无奈笑道:“妈,你要和这位凌妹妹做一家人,不正应该巴不得我......”

  他故意话说一半,气得贺夫人直瞪眼:“你敢,看你老子不打断你的腿!”

  “不是不敢,是这位宝贝妹妹一看就是无趣之人,我还是喜欢有趣的女人!”他解了外罩军大衣,往肩上一搭,潇洒地走了。

  贺夫人听他一说,放下心来,但还是气:“一个只会惹是生非,一个又风流成性,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两个讨债玩意儿!”

  临睡前,凌霜华特意又去看了趟小妹。丫头送来了糖蒸酥酪,豆腐皮包子和一杯牛乳。在前厅的时候贺夫人就要让厨房把准备好的宵夜端出来,她只想赶快睡一觉,就推拒了,贺夫人还是担心她会饿,这才让人又送了些来。她实在吃不下东西,只喝了半杯牛乳。

  她们一路逃命而来,她以为自己今晚终于能踏实闭眼睡上一觉了。可尽管再困,却还是睡不着,陌生的函阳,陌生的帅府,就连屋外漫天飞雪都是陌生的。

  凌霜华的母亲宋甫阳祖上出身山匪,年轻时就是个敢和男人叫板决斗的狠角色,最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哭哭啼啼不成样子,所以她和大哥凌绍同从小就不爱哭,小妹凌雪华因为是最小,最受宠爱,自然比哥哥姐姐多得了不少宽容,性子也柔弱了些。

  他们的父亲凌柏居倒是温文尔雅,有着博古通今的智慧,他抱着小小的凌霜华在藤椅上慢慢摇,教她荀巨伯的典故:“友人有疾,不忍委之,宁以吾身代友人命。”

  荀巨伯为友舍身,而他在汶南军总司令胡复忻威逼利诱下,始终不肯以友之名邀汶北贺帅商谈“南北合作”,南北缓和后,贺帅应胡复忻邀请南下商谈合作,更是他于危急关头通风报信,才令贺帅免遭暗算。只是,胡复忻的报复来得太快,他们一家人没能全数逃脱。

  凌霜华缩在丝绒被子里蜷成一团,贺家待她和妹妹再好,这里终究不是她们的家。

  还是那把藤椅,父亲抱着她摇啊摇,教过她很多很多道理,“丈夫当删诗书,制礼乐,何至因循寄人篱下。”

  只是,如今她面临的不是诗书礼乐,她也不是什么大丈夫。她没有了爸爸妈妈,大哥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年幼的妹妹需要她照顾。

  她蜷缩在被子里,黑暗中抱住双膝,突然想起母亲生气的样子,她多数时候都很温柔,但生气起来很可怕:“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什么哭!”

  她咬紧下唇,不敢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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