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窈窕淑女

　　春意融融，函阳女子学校门外一片喧嚣。

　　凌霜华和莫金妮各自抱了课本走出校门，正在说不能参加莫金妮家里的舞会的事。两人见校门外人挤人像在看什么热闹似的，不禁都觉好奇。凌霜华原先在汶南上学，入读函阳女子学校算是半路□□来的，所以和同学们都熟悉得慢，但莫金妮性格开朗能说会道，两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莫金妮踮起脚尖一跳一跳，越过一排排人头好像看到点什么：“霜华，咱学校是不是有人闹事了？我怎么好像看到门口守了好多穿军服的人！”

　　“什么，闹什么事了？”凌霜华凑过来也要看，两人手拉手在人群后跳上跳下。

　　这一跳不打紧，可前面的人往后一退，她们手里的课本就都被挤掉了，两人忙低头去捡，哪还顾得上看热闹。凌霜华怕前面的人再退回来踩到书，动作飞快地捡，白净修长的手横伸过来，和她一起拿住了博物课本。

　　她一惊，对方也愣了，握着她的手忘了松开。

　　莫金妮已经拾完了书，见此情形立刻横眉竖眼，抄起一摞课本狠打那人：“放开，你给我放开！”

　　他左挡又挡，最后站起来开跑，莫金妮就拉住他打：“自己妹妹不管就算了，你还好意思抓人家手不放！”

　　“停！”他大喝一声，“给你捡了又没好处，当我傻啊！”

　　莫金妮本来都要停了，听了这话更是咿咿呀呀地要打他。凌霜华想这人应该就是莫金妮时常提起的四哥莫俊纬，看他们打打闹闹的样子，的确像是莫金妮所说的水火不容。

　　兄妹俩又打又吵闹了好一阵子都不用歇的，她无奈摇头，忍不住发笑，突然之间想起了自己大哥，笑容变得苦涩。莫家兄妹吵得快撩袖子了，她可不想站这里观礼，以免殃及池鱼，脚步轻轻往后移，她想悄悄地走。谁料一转身，一堵灰色的墙挡在那里，所幸她反应快，及时停住了脚步。

　　贺景瑭着灰色毛呢西装，脱下军装，也就没那么显眼了。他站她身后是想看她什么时候能发现自己，谁想她差点又撞过来，由于停得太急，身躯摇摇晃晃站不稳。他伸手扶住她双臂，把她扳直扳正，讽道：“你就不能好好走路吗？”

　　凌霜华凝视着他，平时他在家的时间不多，又总是军装来去，这是几个月来第一次看他穿西装。同样年轻朝气的面孔，同样剪裁硬朗的西装，她竟看得有些恍惚。

　　很快，她就回了神，对上他疑惑的目光。她来汶北已经有段时间，渐渐走出了失去亲人的低谷，对贺家的人事熟悉很多，言行间比起当初也就少了些疏离：“贺二哥不讲理，明明是你总跟鬼影儿一样在我身后突然冒出来，还反咬我一口。再说了，不是没撞上么！”

　　贺景瑭失笑：“嗯，反应很快，值得表扬。”

　　她四下看看，人群还未散去，“学校出事了吗？”

　　他摇头：“我来接你，算出事吗？”见她神情困惑，又道：“我爸今天回函阳，大姐和姐夫也专挑了今天回家，我心情很好，就来接你放学了。”

　　她好像懂了，又好像不懂。

　　“不用点排场引开那些人，你以为我现在能好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他朝不远处仍和莫金妮斗得难分你我的莫俊纬道，“我接到人了，你叫亭筠带人走吧。”

　　莫俊纬应了声，手脚并用地扒拉开莫金妮，丢下一句“好男不跟恶女斗”就跑了。莫金妮气得直跺脚，一回头看到站在凌霜华身边的贺景瑭，气呼呼地说：“贺二少爷啊，你怎么把他放出来了？！”

　　贺景瑭作无辜状：“你四哥在军中尽带坏别人，简直影响我军战斗力！”

　　莫家从商，国内第一批买办商人发家，因为不时补充军资，所以同贺家往来密切。莫先生看四儿子跟混世魔王似的，就想把他放到军队里历练，可一来二去，莫俊纬本事没练出来，倒把年轻将领教得都会品香水了。贺景瑭简直怕了他，就给他挂了闲职不让他去军中，一般只有轻松好玩的事情才会叫上他。

　　莫金妮气她哥，连带着也气贺景瑭，上来挽了凌霜华就要走：“霜华，今天司机没来接你吧？没事儿，我送你回去！”

　　贺景瑭哭笑不得，拉住凌霜华对莫金妮道：“五小姐，你非要这样的话，我只能把你家司机也打发走了。”

　　莫金妮甩开凌霜华的手，哼了声，“仗势欺人！不理你们了！”说完，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去的时候，是贺景瑭的副官曾宁之开车，凌霜华跟贺景瑭坐在后面，至于莫俊纬，肯定是和莫金妮走了。

　　车里没人说话，凌霜华想了想还是特意感谢贺景瑭来接她，以前凌绍同也常接她放学，他喜欢靠在车门边等她，因为那样总能吸引不少女孩子的目光。

　　贺景瑭煞有介事地说：“要不是今天来接你，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在学校活泼许多，竟然也会蹦蹦跳跳的！”

　　她说：“其实是被金妮带坏的。”

　　他恍然道：“那他们可真是亲兄妹啊！”

　　想到那两兄妹斗气的样子，他们都笑了。

　　贺家今天相当热闹，贺显昌一回家就有女儿贺景曼和女婿谭麟带了3岁的谭少羽来，他抱着外孙，身边围了贺景岚贺景霖，凶神恶煞的脸庞变得和蔼慈祥。凌霜华带了打扮妥当的凌雪华下楼来，远远就看见被众人簇拥着的贺显昌。

　　贺景瑭虽不说话，但也在簇拥行列当中，听到脚步声回头，晶晶亮亮地看她一眼，对贺显昌说：“爸，她们来了。”

　　贺显昌把谭少羽交给贺景曼，从沙发上起身来到她们面前，那久经沙场的戾气无形中让凌霜华一缩，可他的神情是慈爱的，仔细打量着她们两姐妹：“像，真像你们父亲！”

　　贺夫人冷不防来了句：“我觉得像甫阳姐姐多些。”

　　贺显昌又仔细瞧了瞧，还是说：“明明更像父亲。”

　　谁也没想到，两人竟因为她们到底更像父亲还是母亲争上了，六姨太哈哈地笑，拉过她们：“来来来，我看看。像，真像，这个像霜华，这个像雪华！”

　　大人们都笑了，小孩们似懂非懂地也跟着笑。贺显昌捧住凌霜华的双手，如立誓般慎重：“我是个武夫不会说话，总之，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女儿，只要有我一天在，绝不让外人欺负了你们去！”

　　凌雪华初见贺显昌，有些害怕地想往后躲，她拽紧了凌雪华，不让她失礼。贺景瑭正站在她身边，也拉住了凌雪华的小手。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啊呀，这个小妹妹长得好可爱！”

　　她这才留心注意到，在场还有一位不认识的小姐，二十左右的年纪，束腰的洋装连衣裙，漂亮的发卷用缎带高高扎在脑后，别了好大一个蝴蝶结卡子，说不出的青春靓丽，正是谭家三小姐谭露瑶。

　　贺家吃饭很难到的这么齐，围坐了一大桌，就算没有六姨太顺溜的嘴皮子也够热闹的了。贺夫人戴了贺景瑭取回来的项链，端庄贵气，意有所指地说今天双喜临门，一喜是贺景曼回娘家，二是有的人终于肯回家吃顿饭。贺显昌正在吃饭的动作一滞，贺夫人又道：“没说你。”

　　贺景曼把头低了低，正在憋笑，贺景瑭对谭麟说：“姐夫，我姐噎住了，你给看看。”

　　贺夫人瞪他一眼，贺显昌没有责怪他，只是说：“军中的事固然重要，可你也该常回家陪陪你妈。”

　　“他只要少和莫老四在外面鬼混，就是住在军中不回来我也懒得管。”

　　贺显昌对自己儿子的风流韵事并非全然不知情，但也懒得管：“只要别过分了就行。”

　　贺夫人没打算这么轻易完事，开口又要说什么。

　　贺景瑭不快：“这是吃饭还是声讨大会？”

　　六姨太赶紧打圆场：“哎呀吃饭就不要说这些了，吓着孩子。”她拍拍贺景霖的背，夹了一筷子菜到他碗里，对一旁的谭露瑶说，“露瑶啊，你难得来函阳，明天我带你出去逛逛，霜华你一起，你们年轻人也给我介绍介绍最近都时兴些什么！”

　　谭露瑶脸色有些奇怪，但还是说好。凌霜华看桌上气氛紧张，也想说点什么岔开，笑道：“这我可不在行，一会儿我打电话向同学请教请教，咨询一下！”

　　七姨太毕竟年轻，也喜欢时髦的东西，就说她也要一起，六姨太又问贺景瑭明天有没有空，贺景瑭说有，可以开车接送她们。说着说着，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刚才的话题，温馨地吃完了这顿饭。

　　凌霜华想到六姨太这么积极，主要还是陪谭露瑶，于是吃过饭就真的打了电话，问莫金妮有什么推荐，莫金妮说她们可以去城东俱乐部打网球。六姨太一听，拍手说好，赶紧要去告诉谭露瑶。走了几步又回来，像说什么秘密似的压低声音：“霜华，丁夫人非要让我明天去她家打牌，七妹说雪团闹肚子，要让兽医来看看，明天我们就不去了。”

　　她一听，那不是只剩她和谭露瑶还有贺景瑭了么，仔细一想，心中明亮起来：“刚想起来，合唱团的同学们约了练歌，明天我也没时间。”

　　“聪明孩子。”六姨太笑眯眯地夸道，“那可真是太不巧了。”

　　如此明显的商量好的“没时间”，并没有影响谭露瑶出去玩的心情。第二天上午，她穿了轻便的运动装，脑后的发卷随着她的步子弹跳，高高兴兴地坐上了贺景瑭的汽车。

　　凌霜华在房间里看了会儿书，又监督凌雪华做了些算学老师赵先生留下的作业，听到七姨太在叫她，便往楼下去。

　　七姨太在家里着急地四处找，说雪团不见了，问她看见没有。她摇头，只好一起找，二姨太见了也帮忙找。最后，终于在花园里找到了看起来病恹恹的白猫，七姨太赶紧心疼地抱去打针去了。

　　一来一去，时间过得很快，下午的时候，六姨太和五姨太打牌还没回来，谭露瑶就回来了，看脸色似乎玩得并不愉快。贺夫人忙问怎么回事，谭露瑶有才有貌有家世，六姨太的做法她是默许了的，也想借此让贺景瑭收收心，却没想到才出去半天她就一个人回来了。

　　谭露瑶也是个傲气的世家小姐，贺夫人怎么问她都不说，还是贺景曼在旁劝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她原以为今天是去打网球的，结果路上贺景瑭又说打网球没意思，要去骑马。

　　凌霜华在一旁听着，心想现在骑马也是年轻人热爱的一项消遣方式，名媛们大多都会，就连自己也和莫金妮骑马出游过，不明白谭露瑶为什么这么生气。

　　贺景曼劝道：“他又不知道你小时候坠过马，一定还以为你喜欢骑马呢！”

　　谭露瑶气消了些，但还是委屈：“我也想景瑭哥一定很喜欢骑马，就陪他去了，可他上了马就骑远了，我跟都跟不上。大嫂，你说，你说他是什么意思？”

　　贺景曼一直以为自己二弟最会的就是哄女孩子开心，没想到他竟会这样，愣愣地不知怎么劝。贺夫人比贺景曼更吃惊，她看谭露瑶真是哪里都好，窈窕淑女，怎么就比不上外面那些戏子歌女了。母女俩都让谭露瑶不要生气，说贺景瑭回来一定教训他。

　　正说着，贺景瑭就回来了，大抵是骑马出了汗，他脱了外衣，只穿了白衬衫和双排扣马甲，头发也不似平时服贴，垂了几缕在额前。和谭露瑶不同，他的心情应该是极好的，看到客厅坐着的几人时才收起愉悦的表情。

　　贺夫人责备他不懂待客之道，他却反过来说：“露瑶妹妹不喜欢骑马我就不勉强了，改明儿我叫上姐夫再陪我去。”

　　贺景曼就说谭露瑶不是不喜欢，是因为小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过，他这才恍然大悟般对谭露瑶道歉。谭露瑶刚才还气得不得了，一下子又不生气了，笑说怪自己不该逞强，连累他没玩儿尽兴。

　　“你这样善解人意倒让我惭愧了，这样吧，过几天我朋友家里要办一场舞会，不知露瑶妹妹愿不愿意做我的舞伴？”

　　贺夫人的脸色一沉，知道他说的是莫家举办的舞会。虽说贺家和莫家交好，但她一直不喜欢贺景瑭和莫俊纬混在一起，哪怕他和莫家老大老二和老三玩一起她都不会说什么。莫家五小姐是凌霜华的同学，她前天就听凌霜华说过这个舞会就是莫俊纬搞的，当时还不让她去参加。但眼下看谭露瑶期待的模样，她不好说什么。

　　同意了贺景瑭和谭露瑶去舞会，她当然就没道理禁止凌霜华去了：“既然这样，霜华你也去吧，为了让你去舞会，金妮都打电话打到我这里来说情了。”

　　凌霜华本来是可去可不去的，既然得到了同意，当然也不会推脱，但莫金妮可是高兴得不得了。

　　接下来的几天，仿佛真被凌雪华说中了一样，学校合唱团开始没完没了地练歌，几乎一下课两人就要去报道。莫金妮根本没心思练歌，万般煎熬地数着日子。

　　凌霜华忙起来则没有时间想其他了，她要兼顾课业，要练歌，还要和最近有厌学情绪的凌雪华斗智斗勇。

　　好不容易有个清闲的下午，她坐到书桌前，翻开凌雪华写的《百字铭》，却发现工整俊秀的毛笔字迹显然出自别人之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怒气冲冲地就要去找凌雪华。

　　她狠扳住门把，“哐当”一声猛地打开门，抬头却是一愣，门外站着保持敲门姿势，同样也愣了的贺景瑭。

　　“谁把你气成这样了？”贺景瑭回神，神色冷峻地问。

　　怒意顷刻间消散，她换回原来的冷静面孔，把手中的册子递给贺景瑭看：“这是雪华写的国文作业。”

　　他眯眼仔细辨认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景霖真是出息了，知道帮女孩子写作业了！”

　　这话让她听得不舒服，总觉得说得奇怪。

　　“贺二哥，找我有事吗？”

　　他想起来自己真的有事，把手里系了丝带的盒子递给她：“明天的舞会，这是礼服。”

　　她有些吃惊：“金妮叫我下午陪她逛百货公司，我们打算......”

　　“是吗？”他打断道，“那你不用去了，她刚才打电话来，我说你有礼服，正好帮你回了。”

　　她愣愣地没说话，表情严肃地看着他。

　　他一本正经地和她对视，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笑了：“收下吧，今天我陪露瑶去买礼服，是她说帮你准备的。”

　　她道谢，这才接过丝绒缎带的盒子，看没什么事了就想关门，无奈他仍没有要走的打算。她不解：“还有事吗？”

　　他双手插兜里，倚在门框边伸了头过来仔细看她：“不生气了？”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又道：“不生气就好，我知道你不好去开这个口，我会和景霖说的，还有景岚，警告他们以后都不准帮雪华写作业。”

　　他的脸离她很近，致使她不得不往后微仰，脖子僵硬地说了声谢谢，用眼神示意他可以走了。她无奈极了，风流的贺家二少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每个姑娘展现他的温柔多情。

　　他凑很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我第一次看你那么生气。”他装出害怕的表情，“有点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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