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山海移 > 第六章 夜阑人静

第六章 夜阑人静


  贺景瑭从未自诩君子,倒偶尔兴一下洋人的绅士派头,他对每一位女士都温和有礼,也从不拒绝她们的投怀送抱。对于凌霜华,他只有过短暂的犹豫,但毕竟贺二少爷不缺女人,没必要为了她自找麻烦。

  不是每个女人都像吴丽娜那样知情识趣,新鲜时在他身侧缠绵,等他兴致淡了,她便是他的朋友。他摸不清自己的兴趣能维持多久,就怕唐突了恩人的女儿,最后却是徒增烦恼。再者,他又不是非她不可。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那些没有任何女人拒绝得了的追求花样还没使出来,这位看起来秉性不阿的凌妹妹已经有心了。

  侍从官在前面开车,汽车平稳地驶向贺家。凌霜华神智不清,醉靠在他怀中,迷糊地又叫了声:“二哥......”

  心中不免有些得意,他低头看怀中人,把她搂紧了些。

  他们到家的时候天色不算晚,贺夫人早等在客厅了,见贺景瑭抱着凌霜华回来,顿时一惊。

  “二小子!”她厉声道,“露瑶跟我说她明天就要回家去,你......混账东西,霜华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没抱着凌霜华,他一定会耸肩来表示自己的无辜:“不关我事,她们一个舞会中途提前离场,一个醉成这样,我总不能为了送露瑶回来就把霜华丢在舞会吧。”

  贺夫人没从谭露瑶口中问出什么,此时听贺景瑭一说,以为谭露瑶是气贺景瑭没送她回来,也就不纠缠这种小事,心想让自己儿子去哄哄就好了。她看向贺景瑭怀中,正欲叫周妈,月桃慌忙赶到,着急地要来扶凌霜华,那生怕自家小姐吃亏的模样引得贺景瑭皱眉。

  他不理月桃伸过来的手,对贺夫人道:“我先送霜华上去。”

  贺夫人点头,又忽觉不妥,说:“还是让月桃和周妈来吧。”

  贺景瑭默了一瞬,忽然笑了:“难不成我还敢在家里乱来?”

  说完,不顾其他便径直抱凌霜华上楼去,月桃焦急地跟着,连说不要麻烦他,他充耳不闻。贺夫人的视线一直随他而去,神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凌霜华刚沾到枕头就舒适地轻吟出声,绵软的气息呼在贺景瑭脸上,酥□□痒。他掖好被子,仔细瞧她熟睡的样子,目光扫过她耳边青绿的翡翠耳坠。

  他之前以为她不喜欢自己送的礼物,见她戴去舞会还有些惊讶,现在看来,原来是喜欢却要故作矜持。还有她今天穿的这身墨绿旗袍,是他一时兴起想逗她,特意选来衬她的沉静无趣,谁知她还真的穿去了舞会。想来,的确是很喜欢他送的东西。

  “二哥......”她的呓语低响在耳边,含混地说着什么。

  心中一阵柔软,指尖轻触她的鬓角,拨开凌乱的发丝,他凑得更近了些,试图听清她在说什么。

  月桃端来热水盆,拧了毛巾上前替凌霜华擦拭额头的细汗,顺势挤开了贺景瑭。他看月桃紧张的样子,怕自己占了凌霜华便宜似的,觉得有些好笑。

  窗边传来响动,引得他转头看去,原是窗户没关牢,窗前的桌上,一叠信纸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起,纷纷扬扬铺撒一地。压在信纸上的派克钢笔在桌上滚了几圈,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发亮的皮鞋踏着一地信纸走向窗边,他捡起钢笔放回桌上,月桃分/身无暇,他只好亲自去关窗。

  这阵风来得突然了些,风势又大,吹得天鹅绒的窗帘飘飞作响,桌上的外文诗集译本在风中哗哗地翻动,他心里一阵烦躁,不耐烦地关上窗户,“嘭”的一声后,屋内重归平静,只听得到凌霜华模糊低语的声音,桌上,地上,一片狼籍。

  所幸只要关了窗,锁住这一室躁动,再乱都好收拾。

  目光落在地上散落而空白的信纸上,他问月桃:“她在给谁写信?”

  月桃低眉,恭敬回道:“小姐习惯这样练钢笔字,没有给谁写信。”

  正要追问,门边传来桐香的声音:“二少爷,夫人叫你下去。”

  他没想到自己母亲催得这么急,生怕他在这屋里多留一刻,只好吩咐桐香收拾屋子,又叮嘱月桃照顾好凌霜华,便走下楼去。

  贺夫人端坐在客厅沙发,其他姨太太们还是没回家,不知打牌还是逛街去了,贺景曼和谭麟也不在,也许是在安慰谭露瑶。他懒懒地往沙发上一坐,好整以暇地去看贺夫人。

  贺夫人打他一下,生气道:“像什么样子,给我坐好!”

  他立刻挺直了腰板,直挺挺地坐好,笑说:“妈,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我不管能行?你这报应小子,是要上房揭我们贺家的瓦了呀!”贺夫人气得不行,又是谭露瑶又是凌霜华,都不知道从哪一个说起,她平复了下心情,才道,“露瑶是个好孩子,谭家又是名门望族,你要觉得喜欢就趁早去哄哄。可霜华,霜华......”

  贺景瑭等她继续说下去:“霜华怎么了?”

  贺夫人横他一眼,斥道:“霜华在咱家的身份你是清楚的,你在外面玩不打紧,不要闹到家里来,不然怎么对得起她的父母兄长,否则莫说你老子,我也不会放过你!”

  他苦笑,无奈道:“怎么就成我闹了?好心送她回来倒是我错了?妈,你想多了,我又没对她怎么样,说不定还是她对你儿子我有心呢!”

  “别闹!说正经的呢!”贺夫人推他一把,语气软了些:“有件事,我原想着找时间跟你爸商量,今天正巧说到这儿了,就先告诉你吧,我想收霜华做干女儿。”

  他一愣,突然不知怎么接话,只好微笑。

  “其实你六姨娘提过一嘴,让霜华嫁进贺家,可景瑜在军校都不安生,你除了军务就只知道玩。我既怕委屈了她,又怕为难了你们,况且说句实话,如今凌家......”贺夫人一顿,叹了口气,“我干脆使这个办法,大家总归是一家人。你们兄弟都可以娶个世家小姐,她倚靠贺家也能寻到好丈夫,这样我的儿女都能婚姻圆满!”

  贺景瑭沉默了会儿,依然在笑:“妈考虑得这么周到,我哪能有意见。”

  贺夫人满意地点头,他却又坏笑道:“我是没意见,可您怎么就知道人家想做贺家的干女儿了?”

  贺夫人愣了愣,微怒地又拍他一下:“笑什么笑,霜华怎会不愿意,是贺家差了,还是你妈差了?!”

  他还是讨打地笑着:“这你要问她才知道啊!”

  “我当然要问她的!”贺夫人道,“不过还要先找师傅算算八字,等过段日子我就去说!”

  母子俩聊到凌霜华身上,贺夫人这才想起问贺景瑭,她平日里这么乖巧,怎么会喝醉?贺景瑭作无知状:“她醉成这样,我没来得及问呢,或许是借酒消愁吧。”

  “消什么愁?”贺夫人不解。

  他不怀好意地笑:“可能是我在舞会上太受欢迎,忘了请她跳舞?”

  他越是这样贺夫人越没放心上,直骂他不正经:“玩笑归玩笑,以后她成了你妹妹,可要拿捏分寸,别整天胡说八道的!”

  他双眉一扬,不置可否。

  贺夫人把话说清楚了,懒得再跟他耗,起身上楼去看凌霜华了。

  他仰头往沙发上一靠,望着头顶辉煌气派的水晶盏,想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情,嘴角上扬,饶有兴趣地笑了。

  这一晚,贺家说平静也平静,说不平静也不平静。

  贺显昌夜深了才从军中赶回,向贺夫人叮咛了家中事务,又找贺景瑭在书房谈了一个多钟头。如今国内南北不和,英法等国虎视眈眈,日本人更是野心昭昭,北边的铁路建设遇阻,加上些七七八八的事情,他不得不出面干预,行程定在两天后。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凌霜华在头痛中醒来,迷蒙中眼神一震,立刻从床上坐起。她懊恼地拍拍额头,后悔不该喝酒,也不知道自己酒后有没有闹笑话,是不是给别人添麻烦了。

  她和小妹客居贺家,诚心待人,却也小心处事,就怕失了凌家颜面,也不想让贺家人觉得她们仗着亡父恩比天高,到头来惹人不耐。

  其实她也想过任性地撒气一回,在贺家摆摆姿态,毕竟她们失去的是至亲,是贺家人对她们再好也比不上的至亲。但她终究只能想想罢了,她们是没了爹妈的孩子,凌雪华尚能在她面前撒娇任性,可她是绝没有这个资格了。

  酒醒后心中无比伤感,她想念极了自己的父母亲,哪怕大哥还在......

  她呼出一声轻叹,脑子有些晕乎,还是振奋精神起床。月桃早早端来清淡早点,她简单吃了点,胃里总算舒服了些。

  月桃是凌家养大的丫头,和她一起长大,此时关切地劝她再吃几口,见她实在吃不下了,才犹豫地问:“二小姐......是在给文礼少爷写信吗?”

  她看向上了锁的书桌抽屉,这房间的柜子抽屉月桃都有备份钥匙,她这样问,说明并没有打开过。

  “如今南北关系紧张,我怎会和他通信。”抽屉里不过是些细碎语句,连署名都没有,即使被发现也没什么,“胡复忻疑心病重,一不小心会害了许公不说,贺家怕是也不会允许我这样做。”

  月桃的神情不知是放心还是可惜,转而说起昨天贺景瑭送她回房的事,又说贺夫人特地来看过她。

  她略一沉思,心想还好自己没发酒疯没闹笑话,不然真是无颜出这房门了。

  时间还早,回床再睡一觉不是不可,但她选择早起下楼。其他人都没起,凌雪华当然也还在睡,她去花园帮二姨太养的兰草洒了些水,见雪团缩在花盆后面,心中欢喜,便抱起来逗它。

  时间过得很快,她和雪团玩了一会儿,心想其他人差不多该起了,就想把雪团交给七姨太再去找贺夫人,跟她解释昨天喝醉的事情,却先见着了谭露瑶。

  谭露瑶早起到屋外透气,正撞见往回走的她。她丝毫不提昨天舞会的事情,怕谭露瑶尴尬,还好有雪团在,谭露瑶也喜欢小动物,两人逗逗猫倒也乐呵呵的。

  她们一起带雪团回到客厅,一进门就听见六姨太清亮的声音:“哟!大帅留宿七妹房里,搞得她都顾不上这小东西了呢!”

  她们都僵站住,不知说什么好。

  贺夫人也恰巧下楼来,听到这话面色一沉,没说什么。凌霜华一直以为贺家的夫人姨太们相处和睦,还曾疑惑过,她父亲只娶了她母亲一人,她并不太懂别人家妻妾共处的情况,现在看来,贺家女人们的和睦,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七姨太今天也起了个大早,去厨房炖了雪梨燕窝,说是听闻贺夫人近来嗓子干涩,特意炖给她润润喉咙。凌霜华以为自己起得算早,可见七姨太连燕窝都做好了,心知定是早不过她。

  果然,贺夫人嘴上说大早上不想吃燕窝,但看得出来,心情还是比刚才好了些。

  凌霜华这才想起正事,把雪团交给七姨太后就去和贺夫人解释,她昨天跳舞跳得口渴极了,误把洋酒当饮料灌。她不敢说是莫金妮起的头,怕贺夫人以后不喜欢她们来往,就像她对贺景瑭和莫俊纬的态度一样。

  贺夫人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几句,她一一应下,事情也就过了。

  贺景曼和谭麟也来了客厅,贺夫人见大家起得差不多了,便说起贺显昌明天要走的消息。

  “景瑭一早跟他爸去了军部,这下子他又有得忙了。”贺夫人一点不心疼,竟还有些痛快神色,“景曼,你们今天先不要走,明天送送你爸。”

  贺景曼看了眼谭露瑶,谭露瑶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她收回视线点头:“嗯,我们明天过了再走。”

  周妈嗒嗒跑来了,说谭少羽醒了哭着在找妈妈,贺景曼和谭麟忙去照看儿子,大厅里的其他人闲说几句也就散了,各忙各的。凌霜华怕凌雪华养成睡懒觉的习惯,赶紧去叫她起床。

  贺夫人还不知道舞会的事情,单独拉了谭露瑶:“露瑶啊,你就在函阳城多玩几天,我定让景瑭抽空都要陪你!”

  谭露瑶昨天被吴丽娜奚落,一贯的高傲让她不想在此多待一天,但同样也是她的高傲让她改了主意,她不相信自己比不上风尘歌女。

  “算了,夫人,他一天到晚那么忙,哪里抽得出时间。”

  贺夫人看她态度不似昨天,忙道:“有的有的,他不总是那么忙!”

  谭露瑶低笑不语,贺夫人也心领神会,越看她越觉得满意。

  贺显昌第二天就要离开函阳,临行前要安排的事很多,但他毕竟不再年轻体壮,一早出门,晚上十点就回来了。贺景瑭比他还晚,回来时已是半夜。他从汽车上下来,无意间一抬头,竟见家中有人没睡,房间的灯还亮着。

  他嘴角噙笑,忙了一整天,却在此刻顿觉心情舒畅。曾宁之下车来,疑惑他为何迟迟不进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扇独亮的窗户上有人影晃动。

  窗户被轻轻推开,凌霜华听到汽车声,裹了绛紫披肩往外瞧。夜色中,明黄的车灯打在贺景瑭身上,照得冷硬的军装多了丝暖意,军帽帽檐下目光闪烁,似那明灭的烛火。

  他摘了军帽,朝她微微一笑,晚风拂动,服帖梳起的短发垂了几缕,随风扫在额前。

  她礼貌回以微笑,想说他这么晚回来一定辛苦了,又发现两人隔得远,要把话说清楚怕会吵醒所有人,她还想谢他不嫌麻烦送醉酒的自己回来,张张嘴又犹豫了,还是决定以后再找机会道谢。

  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最让人寻味,他突然跑开了,径直冲进家里,留下曾宁之一个人呆在原地,她不知所以,只能和曾宁之茫然对望。

  很快,敲门声响起,拉她回神。

  她疑惑地打开门,顿时吓了一跳。门外,贺景瑭喘着粗气,看得出来跑太急了,额前碎发扫过墨黑的眉毛,迫切道:“你想说什么?!”

  她衣着单薄站在门内,披肩下只穿了睡衣,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贺景瑭意识到自己失态,平顺了气息,摆出以往的轻松姿态,笑道:“刚才看你像有话要说的样子。”

  凌霜华仍愣了会儿,才开口:“霜华是想谢贺二哥从舞会送我回来,也想道歉,给你添麻烦了。”

  “你总是这么客气。”他又问,“还有想说的吗?”

  或许刚才她还有想说的,但此时,她被问得无话可说,完全不明白他想干什么。

  见她沉默,贺景瑭偏头往她身后看去,透过门缝看到书桌一角,上面台灯还亮着。

  “又在练字?”他笑问。

  她眉头微皱:“夜里失眠,干脆起来写写字,写困了好睡觉。”

  他点点头,恍然道:“原来是失眠啊,我还以为你在等人呢!”

  她脸色深沉,听懂了话里的调笑意味。

  他想自己不该调戏这样一位矜持的女士,摆摆手放她一马:“好了,不笑你了。很晚了,早点睡吧!”

  他道了晚安,转身潇洒而去。

  房门重新关上,凌霜华摇头,对贺景瑭的风流做派感到无奈,偏偏他没做一点过分的事,还帮过她,她更不好黑脸相对。不过仔细一想也没什么,他只是逞嘴上功夫而已。

  她坐回书桌前,再次执笔,写了一半的信笺上,有她无法尽述的心事。

  夜阑人静,镶金的派克钢笔握得发烫,做工精细的笔尖留下墨痕,诉说她的悲喜忧思。


  (https://www.biqudu.com/52_52724/3004910.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biqud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u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