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相安无事

　　贺显昌离开前，找凌霜华谈过话。

　　她只是逃难来汶北的学生，但也从报纸上了解了些形势，做足心理准备，才推开了书房的门。

　　最近的忙碌让贺显昌面露疲态，这次他离开函阳后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因为处理完铁路建设的事情，还要南下一趟。

　　他轻拍凌霜华的手背，说：“孩子，你不要怪我。”

　　凌霜华心里明白，说到底，南北对峙并不利于国内形势，双方合作才是最佳，她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汶南，可到底是胡复忻害死了她的父母哥哥，叛徒的罪名至今压在凌家头上。

　　她低头，久久不语。

　　贺显昌轻叹一声，劝导的话未出口，她已经抬头了，声色平静道：“这也是父亲和母亲一直希望的。”

　　长满老茧的手掌落在她肩头：“真是柏居的好女儿！”

　　书房外，贺景瑭一直等着，他还要送贺显昌去火车站。房门缓缓打开，凌霜华浑浑噩噩从里面走出来，没发现他在门外，只顾低头慢走，像想事情入了神。

　　他伸手一拦，她悠悠抬头，这才挤出笑容：“我有些头晕，想回房间休息，就不去送贺帅了。”

　　他刚想问哪里不舒服，贺显昌从书房出来，也让她去休息，然后叫上他就往火车站出发了。

　　临别前，贺夫人一直记挂着贺显昌肺上的小毛病，从昨夜到现在一直念叨让他不要太操劳。火车还是发动了，留下一家大小，贺夫人只觉心里空空的。贺景瑭看出她的低落，忙去哄她，贺景曼谭露瑶也安慰她。

　　贺夫人伤心了一会儿，回家路上突然想起重要的事来，对坐在车前座的贺景瑭说：“老头一走，你又可以偷懒了！”

　　贺景瑭苦笑，没想到他妈这么快就又看自己不痛快了。

　　贺夫人拉过身旁谭露瑶的手，继续对他道：“露瑶难得来一次函阳，我已经留她多住几天了。别说你偷懒，就是忙，也该抽空陪她在城中多玩一玩。”

　　看样子，说自己再忙也没用，他只能答应下来。

　　谭露瑶没走成算是意外，他一开始就知道从他妈那里行不通，于是想让谭露瑶主动离他远远的，谁想谭家三小姐心气儿这么高，却偏跟他耗上了。

　　他无所谓地笑笑，答应一定带她好好玩儿。

　　贺夫人心情也好了起来，可到家后，她去看身体不适的凌霜华，见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睡着了，不禁又担心起来。

　　凌霜华从白天睡到晚上，贺夫人心想定是病了，刚叫了家庭医生来，她已经睡醒自己下楼了。医生检查了下，说是轻微感冒，让她夜里注意保暖，开完药就走了。

　　贺家人知道贺显昌有意和南方政府讲和，见她此时又病了，同情之余都劝她好好休息。贺夫人让她这几天不要上学了，还说要请莫金妮来家里玩。

　　所有人都来关心她，凌雪华别的不懂，只知道姐姐病了，可怜兮兮拉住她的手。

　　“小感冒而已，没事的。”她对凌雪华说，也对贺夫人和其他关心她的人说，“最近课业紧张，霜华不想缺课。”

　　旁边不发一言的贺景瑭终于开口，愠怒道：“是不是要传染给你的同学老师，你才高兴！”

　　他语气有些强硬，凌霜华也犟，说着凉而已没那么严重。贺夫人看劝不动她，最后答应若明天病好些了，就同意她去上学。

　　小小感冒凌霜华没觉得有什么，倒是众人的关心让她心头一暖，她醒来时已经过了晚饭时间，贺夫人特意让人送了清淡饮食到她屋里。她胃口欠佳，这回不用月桃劝就强迫自己吃完了。

　　白天睡过去了，晚上吃完药还是困，她倒头又睡，第二天醒来竟真的浑身舒爽，好了大半的样子。凌家家境优渥，但她并不是娇生惯养长大，以前装病不去学校被罚过，她早已学乖了。

　　贺夫人看她精神不错，没有拦她，正巧贺景瑭也要出门，就说顺路送她去学校，还夸她身体健康，经得起折腾。

　　到了学校，莫金妮大大咧咧，一点没察觉她病过，拉她一个劲儿地埋怨莫俊纬。

　　上次舞会后，他们兄妹自然又吵了一架，莫俊纬损失了白兰地，就挑唆家里扣减莫金妮的零花钱，害她现在看上一瓶香水都要犹豫。

　　凌霜华一边检查手上书本是否带齐，一边应付似的搭话。莫金妮见她根本没认真听，把嘴一扁：“霜华，你一点也不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啊？”她反应迅速，不知道话题怎么转到终身大事上的，“怎么了？！”

　　“莫老四威胁我，说毕业就把我嫁出去！”莫金妮愤愤道，“我爸妈觉得我太张狂，也是这个意思！”

　　凌霜华稍作思考，问：“不嫁人的话，你毕业后想做什么？”

　　莫金妮沉思，双手一摊：“不知道，反正我不想随随便便就嫁人，要嫁也要等到自己喜欢的。你呢，霜华，你毕业后想做什么？”

　　“我啊，我想得可多了！”她一边回忆一边说，“才上中学时我想当医生，因为从小认识的一位大哥是留过洋的医生，我觉得他很厉害。后来有阵子不想读书，就想当画家。现在嘛，我想做老师，如果可以的话，做做翻译工作也不错，可惜我没那资历。”

　　莫金妮惊奇地问：“霜华，你译本看多了吧？”她知道她喜欢翻看外文译本，但不知道她还想搞翻译。

　　凌霜华不常与人交流想法，但她真的当莫金妮是朋友：“前清魏先生就说过，师夷长技以制夷。”

　　莫金妮双目圆睁：“制夷？！”

　　“我说说而已，没那么夸张。”她嗤笑一声：“不过我要真有那本事倒好了，引进国外优秀文学和进步思想，或是把老祖宗的好东西宣扬出去，哪一件不是好事呢？”

　　“可这是男人们的事呀！”莫金妮想想摇头：“对了，那你毕业后要留学吗？一个人去异国他乡，多苦呀！”

　　凌霜华想说留学可不止苦那么简单，至少对于她来说不止，她要靠贺家资助，更重要的是要撇下凌雪华。

　　她道：“所以啊，我就想想罢了，我还是当老师吧。不然，上大学也行。”

　　莫金妮觉得这两条路比较好，还说自己也要继续读大学：“虽说读书无趣了点，但也是条出路。”

　　她笑道：“不要这么悲观嘛金妮，到时候说不定你遇到喜欢的了，还非嫁不可呢！”

　　莫金妮有些不好意思，气道：“你又取笑我！”

　　“我错了我错了，不要动手！”她求饶，“要迟到了！”

　　幸好快上课了，两人顾不上打闹，匆匆赶往教室。

　　凌霜华的感冒没好全，但除了喉咙发痒已经没什么大碍，上课也比较有精神，没有错过什么。

　　回到贺家，老远就听见贺夫人和其他四位姨太太说笑的声音，应该发生了什么好事。她好奇地走近，见贺夫人手中有一封拆开的信和一张照片。

　　“霜华回来啦？”贺夫人笑眯眯的，心情好极了，“你三哥哥来信了，我们在这儿正看呢！”

　　她没见过贺景瑜，但贺夫人曾给她翻过贺家历年的照片，包括病逝的三姨太都在合照中有露脸，所以大概知道他的样子。

　　贺夫人招呼凌霜华坐到自己身边，拿着相片给她介绍：“这就是你景瑜哥哥，样子没变，不过看起来有点大人样了。”

　　照片里的人有点像贺景瑭，却更有朝气，看着镜头笑得灿烂无比。

　　“这小子从小就爱打架惹事，在你来函阳前不久，还差点被军校开除呢！”贺夫人腰板直起，很自豪的模样，“不过他爸和景瑭都骂了他，现在总算长大了，信里说，他最近的考核成绩很不错呢！我就知道他是以前没用功，现在发力起来，不会输给一般人！”

　　贺景瑭不知何时回来的，横插一句：“他要听见你这么夸他，又该得意忘形了！”

　　贺夫人讨厌地看他一眼，呛回去：“景瑜都懂事了，就看你什么时候改改毛病了？！”

　　贺景瑭习惯了贺夫人有事没事都训他，没说什么。姨太太们只是笑，六姨太意味深长地说：“我看呀，就快了！”

　　凌霜华也跟着笑，反应过来六姨太在暗指谭露瑶。

　　贺景瑭有冤无处申，他妈总骂他在外面留些风流烂账，可这你情我愿的事，又没有强迫过谁。他佯装生气瞪凌霜华一眼，她的笑意僵住了，表情不知道怎么摆，面露窘态。

　　贺夫人可惜贺显昌走得急，不然就能知道这好消息了，说着就要去给贺显昌报信，又遇上谭麟贺景曼和谭露瑶也来了，便又跟他们说到贺景瑜，言语间全是骄傲。

　　晚饭后，凌霜华回房检查凌雪华作业，见册子上字迹工整，也突然有了点贺夫人那样的自豪之感。凌雪华眨眨大眼睛，一脸期盼。

　　“好，下次我还给你带好吃的。”她温柔一笑，“到时候记得叫上你景霖哥哥和景岚姐姐一起吃。”

　　凌雪华心满意足，由月桃带回房休息去了。

　　她今天的心情谈不上多好，毕竟贺显昌昨天才离开函阳，只是不好在外面苦着脸，直到此时才算高兴了些。

　　接下来一段日子，凌雪华都很听话，她不时带些蛋糕甜点做奖励，就算有时候没时间去买，也会托贺景瑭和谭露瑶带回来。

　　贺显昌走后头几天贺景瑭的确有些忙，但忙过了还是只能遵从母命带谭露瑶在函阳游玩，期间在百货公司偶遇过喜欢购物的吴丽娜，又在吃饭时碰见过和他一起见报的姚小君，还有几个他以前的女性旧友，谭露瑶不快，却并未多说。

　　连莫俊纬都感叹谭三小姐不容易，程亭筠每次见到他和谭露瑶在一起都会看好戏似的低笑不语，他又无奈又无所谓，在谭露瑶面前从不忌讳自己以前的事，就等看她什么时候翻脸。

　　莫俊纬终于有了新的调笑内容：“看来凌小姐的新鲜劲儿已经过了啊，可怜人家定还想着你呢！这回，不知谭小姐能新鲜多久！”

　　程亭筠看向他，听他骂道：“一天到晚尽关心这些！”

　　“我好奇啊，你每天除了忙军务就是陪谭露瑶，不烦吗？”莫俊纬十足的绯闻小报记者模样，“还有那凌妹妹，你打算怎么办？”

　　他勾起嘴角：“我妈再积极也没用，时间久了，谭露瑶自会知难而退，至于霜华......”

　　莫俊纬着急地催：“怎么办怎么办？你要怎么办？！”

　　程亭筠没有表示，却也在等他回答。

　　他自得道：“我妈想收她做干女儿，我在等她给自己一个机会。”

　　另两人对望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莫俊纬觉得很稀奇：“堂堂贺家二少，还要女孩子主动，不像你啊！再说了，真不怕她赖上你？别到时候想甩了，你爸妈都跟你闹！”

　　他想了想，无所谓道：“到时候再说呗！”

　　莫俊纬和程亭筠都愣了，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莫俊纬惊奇不已：“你小子不是认真了吧？”

　　他笑笑摇头：“不至于。”

　　“我又不傻！再不至于，她总归是跟别的女人不同！”莫俊纬像突然想起什么生气的事，指指两位好友，“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当初说好大家一起游戏人间，合着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好好在做纨绔子弟？！”

　　贺景瑭只笑不说话，程亭筠安慰道：“至少这样没人跟你争第一，函阳城中你最纨绔！”

　　莫俊纬抬脚踢去，程亭筠笑着躲过。

　　贺景瑭不理他们两个闹，看看时间，发现他又该走了。

　　莫俊纬喊住他：“你一天哪来那么多破事儿！家里这个妹妹那个妹妹，军中这个文件那个文件，好不容易得空，竟然不跟我出去玩儿！我还备了好酒呢！”

　　他将脱下的军帽重新戴上，头也不回地说：“我现在又被我妈催，又要陪那些老匹夫，忙着呢！”

　　莫俊纬知道他要忙正事，不再留他，可他一走，程亭筠自然也要跟去，只剩他无聊的一个人。本来打算叫上他们一起去维纳斯听歌，这下剩他一人去了也不好玩。

　　同是一家人，莫俊纬无聊，莫金妮也无聊。

　　她零花钱被减了一半，月初去逛了几回街就花完了，又不好意思找另外三个哥哥要，更不指望莫俊纬。不能逛街以后，合唱团练歌她都跑得勤了，凌霜华笑说原来她以前是被金钱消磨了意志，为了帮她打发时间，表示可以借她几本书。

　　莫金妮对书本不是很感兴趣，但又实在无聊，就想借几本有意思的小说看看，让凌霜华回去帮忙挑一挑。凌霜华答应下来，她的确有好几本小说，还有时下最受年轻女孩子喜欢的《玉梨魂》。

　　正好遇到学校放假，她打了电话想给莫金妮送书去，莫金妮说她反正没事干，自己来取。

　　莫金妮来的时候贺家刚好凑了一桌在打牌，摸不到牌的都在一旁看，贺景瑭着便装站在贺夫人身边，大家不时说笑其乐融融。

　　凌霜华带莫金妮打完招呼就往楼上她的房间走，取了两本书递给她。莫金妮胃口不小，嫌两本太少，还要再借。她不好打击莫金妮的积极性，管她看不看得完，就把自己看过的都借了。莫金妮抱了一摞书往外走，还好有司机，不然她倒要看她怎么抱回去。

　　贺夫人手气不错，一边摸牌一边留莫金妮在家吃饭，莫金妮没跟家里报备，谢过好意后还是要回去，俏皮地说下次要隆重点再来做客。

　　一屋人都笑莫金妮古灵精怪，贺夫人听了便不强留，让凌霜华送送她。

　　两人路过客厅，正巧电话铃响起，莫金妮手上一摞书，眼神示意她先去接电话。她让莫金妮先把书放下，拿起话筒询问对方是谁。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她轻声又问：“喂？”

　　对方似乎才反应过来，沉声道：“凌小姐，是我，程亭筠，麻烦你帮我叫景瑭接电话。”

　　她让他稍等，放下话筒去叫贺景瑭。

　　牌桌边，贺景瑭回头一笑：“什么事？”

　　她说有他电话。

　　他跟在她身后往客厅走，脚步不紧不慢，还好他今天穿了便装，不然要是一身戎装闷不吭气地跟在后面，总让人觉得有些压迫。

　　等他到客厅拿起了话筒，她才继续送莫金妮出门去，谁知正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怒喝。

　　“他敢！”是贺景瑭愤怒的声音，“是他小舅子先闹事，革职算轻的了！”

　　她们小心地回头，见贺景瑭满面怒容更不敢打扰，赶紧往外走。

　　“谁的电话啊？”莫金妮小声问。

　　“是程先生。”凌霜华低声回答，“可能军部出什么事了吧。”

　　莫金妮有些害怕的样子：“这二少发起火来够吓人的！”她也觉得是，平时总看贺景瑭脾气很好的样子，真发怒了反而更吓人。

　　莫金妮反正要走，上了自家汽车说了再见就离开了，可她送完莫金妮，回去还要经过客厅，不知贺景瑭接完电话没有。

　　她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绕去花园逛逛，但一想，进去也没什么，他又不可能把气撒她身上。

　　贺景瑭接完电话，身上便装没换，跟贺夫人交代了声就要出门。

　　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贺景瑭已褪去怒意，朝凌霜华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回以微笑，看他匆匆离去。

　　她松了口气，往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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