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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重逢无期


  凌晨时分凌霜华就醒了,她几乎没睡,只眯了一会儿就再也睡不着。雪停了,可下了整晚后窗外已然是一片皑皑。玻璃窗上结了冰花,煞是好看。

  梳洗完下楼,大部分人都还没起,除了几个勤快的丫头,还有许文礼。

  莫名地,她竟然觉得害怕见到他,害怕他的强颜欢笑,害怕他即将离开的事实,也害怕送他离开时她会控制不住自己,或许她会控制不住哭出来,更甚者她会控制不住挽留他,一个不应该挽留也无法被挽留的人,她害怕自己会不顾一切。

  他不能留在汶北,她不能回去汶南,今日一别,从此天各一方。

  她用仅剩的自制力重振笑颜,却难掩凄楚神情:“二哥,今天学校上课,我就不去送你了。”

  许文礼凝视她许久,柔声道:“好。”望一眼窗外雪景,又说:“外面冷,多穿些。”

  这已是凌霜华在汶北经历的第二个冬天,这句话该她说才对。想起裁缝店定制的衣服还没做好,前后催了几次,师傅总说在赶工。好在许文礼深蓝色的西装外穿了一件保暖大衣,脖子上一条驼绒围巾,看起来还算暖和。

  她望着窗外,想起了初到函阳时的那场雪。

  其他人陆陆续续都起来了,贺景瑭刮了胡子,头发梳得油亮,不再是昨晚那副沧桑模样。

  以往的早晨,贺家人很少到这么齐,总有一两个贪睡不起床,但贺显昌回来后大家都起的早,只为一家人一起吃顿早饭。

  凌雪华才知道许文礼要走,哭哭啼啼狠闹了番,被凌霜华厉色喝止,还是只有乖乖吃饭。

  大家简单吃着早点,贺显昌威严坐在主位,俨然是一家之主的姿态:“霜华,你学校还有课,一会儿吃完就上学去吧。”

  姨太太们不敢吭声,贺夫人觉得贺显昌不近人情,正要帮忙说几句,凌霜华点头答应:“嗯,知道了。”

  餐桌另一边,贺景瑭意味不明地瞄她一眼,继续吃早饭。贺夫人和姨太太们本以为她一定会去送许文礼,都惊讶极了。

  许文礼送她上汽车,司机正要开动,她慌张地叫停,又从车上下来,给了他最后一个拥抱。

  温热的气息吹在耳畔,她听见他低沉的嗓音:“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仰头看着天,生怕眼泪流下来。

  惜别时间太短暂,贺显昌就在不远处看他们道别,凌霜华重新回到车里,许文礼痴痴地看着她,直到汽车远去。

  贺景瑭出门来时二人已经分别,贺显昌还有事忙,由他送许文礼出城。许文礼爱怜地摸摸凌雪华的头,叮嘱她要乖,又从月桃手中接过行李,露出浅白的笑容:“月桃,辛苦你了。”

  “您放心,我会照顾好两位小姐。”月桃回以苦笑,觉得一切话语皆多余,她勾下头看着脚边浅薄的积雪发了会呆,抬头道:“文礼少爷多去看望看望老爷夫人吧,还有少爷......”

  许文礼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慎重且信赖地拍拍她肩头,提着行李转身上了汽车,贺景瑭早就在车里等他了,他们一起朝函阳火车站去。车后是凌雪华的哭声,月桃怎么哄都哄不好。

  凌霜华一路浑浑噩噩,司机喊了好几声才回神,发现车子已经停在学校外,神情恍惚地下了车,往校门口走去。

  地上铺着薄薄的一层积雪,踩着湿漉漉的。蹭亮的别克轿车停在她身边,莫金妮在车里招手:“霜华!”

  她转头木讷地打了声招呼,引得莫金妮皱起眉头。莫金妮利落地跳下车,问她是不是冻感冒了。看她摇头,转念想起许文礼要离开的事,又问:“许先生什么时候走?”

  “......上午十一点的火车。”

  “上午十......今天?!”莫金妮惊呼:“你竟然还来上课!”

  凌霜华脚步不停地朝校门走,却走得极慢:“学业要紧。”

  莫金妮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一把拉住不让她走,接连张口闭口几次,就是不知道说什么,最后一跺脚:“你呀……唉!”

  凌霜华冷静到漠然地说:“我们走吧,快上课了。”

  莫金妮恨铁不成钢地剜来一眼,干脆拖着她往自家汽车边走,硬是把她塞了进去,随着自己也坐进车里。

  “去火车站!”她没好气道。

  司机可怜兮兮地看着娇纵的莫五小姐,为难道:“五小姐,老爷和大少爷都吩咐过小的,除了学校,哪儿都不能带您去。”

  莫金妮翻了个白眼,竟然忘了家里人还防着她和赵昂私会,平时去哪里玩儿都要事先报备。凌霜华低声说:“金妮,算了吧。”

  她并不理会,跳下车走到司机身边一把拉开车门:“你下车!”

  司机吓得变了脸色,怯怯道:“五小姐……”

  莫金妮有些大小姐脾气,遇到事情又容易着急,干脆动手去拉司机:“没事儿,回去我会跟我爸和大哥解释,赖不到你头上!”

  就这样,欲哭无泪的司机被甩在学校外,莫金妮简单摸索完车里,直接发动汽车开走了。

  凌霜华坐在后座,尽管再三说着算了算了,可直到汽车开动,她仍没有主动下车,只是望了眼身后越来越远的学校和司机,平静地问:“金妮,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莫金妮回过头来露出得意的笑容:“刚才啊!”

  她心里突地一跳,不自觉坐正,说:“你转过去,看路。”

  “哦。”莫金妮刚转过头去,前面就出现一个杂货小摊,她急转方向盘惊险避开,凌霜华在车后被甩得差点撞上玻璃。

  “好险!”莫金妮安慰完自己,又安慰她,“其实开车不难,看多了自然就会了!”

  凌霜华浑身紧绷,干巴巴地说:“你别说话,看路。”

  莫金妮完全不像普通小姐的温柔娇气,相反,她个性豪迈胆子也大,开起车来信心十足,倒是凌霜华心里发虚。

  学校和火车站在函阳城的两个反方向,她们一路穿过城中心,路过洋行和维纳斯,一点没耽误地往火车站赶。中途在电影院附近遇上对看电影热情不减的秦高玉和朱美琳,两人惊讶地看着莫金妮亲自开车驶过,愣了好半天没回神。

  莫金妮是静不下来的性子,忍不住还是要说话:“霜华,是贺帅不准你去送行吗?”

  凌霜华点头,又摇头:“是我自己害怕去。”

  莫金妮沉默了会儿,通过后视镜看她一眼:“我觉得,贺帅太固执了……”

  凌霜华默然不语,她想起半年前贺显昌的南下之行,那时候他还愿意合作,甚至特意告知她,希望她理解他将和有胡复忻就任的汶南政府合作。可现在,他的一切行为已经完全不考虑合作,哪怕南方政府松口,他恐怕也不会再考虑了。呼吁统一的游/行被禁止,报刊杂志被查封,军事扩张,还有许文礼......也要被送回去了。

  莫金妮见她不说话,只好继续专心开车。新手毕竟是新手,凭着十足的信心和几次惊险的躲避,她们终于平安到达,莫金妮一脚刹车停在了火车站外,凌霜华直接撞上了前排座位。

  仿佛应景似的,又开始下雪了。

  凌霜华看了看手表,那是七姨太送的订婚礼物,火车还有十几分钟就开了。

  “金妮,谢谢你。”她打开车门跃下,莫金妮洋洋得意地转过头来刚想说不用谢,入眼的只剩奔跑的背影。

  雪絮飘飞中,凌霜华不顾一切地奔跑,时间越来越少了。凛冽寒风携带雪花迎来,打在身上,脸上,雪片似乎能割人,冰刀般割得脸生疼。

  贵宾车厢外守着两排卫兵,寻常百姓规规矩矩不敢靠近,提着行李自觉从另几节车厢进入。贺景瑭看不出喜怒沉色走在前面,曾宁之还算客气地引许文礼上火车。

  许文礼朝曾宁之礼貌点头,贺景瑭已先一步上去了,他紧随其后迈出一步,却在迈进车厢的最后一刻蓦然回首。

  “二哥!”

  熟悉的呼喊,凌霜华被拦在十米开外。火车临近开动,月台上已经没什么人走动,她冲过来一下就被眼尖的卫兵拦下。曾宁之眉心一紧,装作未闻,抬手对许文礼道:“许先生,请。”

  许文礼转身,被他抬臂拦住。凌霜华试图推开阻拦的卫兵,却是徒劳。

  车厢里,贺景瑭未见其人只闻其声:“放她过来。”

  曾宁之揣摩错了长官的心思,赶紧立正朝着根本看不到人的车厢口敬了个军礼:“是!”又立刻挥手遣退手下放人。

  火车站的高檐挡不住飞雪,就像阻隔挡不住凌霜华的心。她飞奔而来扑进许文礼怀中,狠狠拥抱即将来临的离别。许文礼扶起她的脸,手掌触碰冰凉的脸颊,四目相对之际,她踮脚吻了上去。

  缠绵拥吻,嘴角渗进咸咸的味道,眼泪烫伤了这对恋人。

  雪势越来越大,昭告着离愁别绪。

  许文礼再次拥她入怀,轻吻她的耳畔,问出了贺显昌在时没有说出的话:“霜华,我的霜华......你愿意等我吗?”

  她仰头看着月台外漫无边际的大雪,飘进月台的雪片降落在她眼中,化作更多的眼泪,她决然闭上双眼,不想再流泪了,只是狠心地摇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此去一别,重逢无期。

  “二哥,保重。”

  她不敢许下任何承诺,就如她不敢想象他们能否再见,亦或再见时,是怎样一番景象。形势一天天恶化,遥遥无期的等待犹如枷锁,束缚的却不止她一个人。

  也许只有渺茫的重逢之日到来,她才能说出那句肯定的答复。

  许文礼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只是凄然一笑,不忍责怪。同样,他也说不出“我等你”的话,他们都说不出那句话,却都想成为那被牵记,被束缚的人。

  长久的分别早已令他们习惯等待,何苦再用这样一个承诺来为命运添彩。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寒暑夜来,惟吾梦中。”

  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他们久久相拥,难舍难分,浩瀚天地间,痴缠的两人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

  一年前,她于此地踏入函阳,一年后,她又将于此地送走她的牵挂,同样的地点,同样的雪。

  贵宾车厢里,深沉的冷眸看着窗外,最后抬眼,凝望这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陷入恍若久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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