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十五章 踞山临海
官道上，马车辘辘。
我撩起前方车帷，弯身向外探头，一座古老城门出现在不远处。
“前面就是临海城了。”我回头，欣喜得向行风说道。
前方驾车的车夫大叔放缓疆绳，亦回头问道：“小姑娘，你们会在城中留多久？”
“尚未决定呢。”我摇头笑答。
“小姑娘，俺是打小在这长大的，不是俺自夸，俺们临海城背岳山面东海，好山好水，城郊景色是你在江南看不到的，这儿山势雄伟，大海辽阔，讲的是豪情壮志，不是江南温香软玉的那一味，你们远道而来不妨停留久些，好好四处赏玩，才不枉此行。”
“既是如此，这城里城外有什么好看、好玩、好吃的吗？”我想，既然遇到了当地人，自要好好取经一番。
“有，当然有。”
车夫大叔一手扯着疆绳，一手豪迈得拍着胸保证，“自古以来，城中人家大多以渔业为生，这本地特产当然是各式各样的生鲜海味。俺们这临海城又被誉为东海明珠，这名称的由来可有趣了，是来自一块像夜明珠般的白色大石，这石头位于城央至高处，夜晚时会发出光芒，成为渔人在大海中的指路明灯，因此俺们的袓先就把这石头当成神一般供了起来。若你们得空定要去白石苑参拜参拜，瞧瞧这颗东海明珠。”
我不忘本，除了吃喝玩乐也要办正事，问道：“大叔你可曾听说过有条叫记川的河川？”
“这倒是没听过。”车夫大叔疑惑摇头。
“不过这也有理，若是轻易便能寻到就不会是上古神川了。”我不禁失望得喃喃自语。
在太一城的最后一晚，行风携我再度开启了三窍玲珑盒。
此次，光幕中所呈现的是一山海磅礡之景，景中水域淼渺，浪潮奔腾如骉，唯一山脉傲然特秀，以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由海底拔崛直上，巍耸入云，横挡汹涌如千军万马之海潮于其足下，荡扬起十里飞烟。其山壁上，一山城依地势而建，巍巍城郭，垒垒山石，其金汤之固，鹰鹯不能度，熊罴不得攀，烟波浩渺间犹如一只巨眼，注视着海天一线。
坐回车厢内，我把玩着挂于颈上的三窍玲珑盒，那时我见这盒小巧精致便问行风讨来玩。
“三重环。岳山涧。观流火兮潺湲，瞻凝水兮皓皎；慎行止兮合宜，断取舍兮有度。这笺注指的就是这临海城？”我问行风。
撩开车窗布帘一角，他侧首向外探了一眼，“不错，这临海城附近有我们要找的一条山涧，我琢磨着这山涧对你虚寒的身子应是有所助益。”说着，他便向我摊掌。
见状，我一如以往，自动自发得撩了袖，将手腕搁上他掌心。
“不是记川啊！为何不先寻记川？这不耽误吗？”我问。
“堪舆图步步珠机，这条寻川之路需一步一步走，我们需先找到一条山涧，找到后山涧后才能开启下一步。”行风诊了我脉后，蹙眉道：“况且，若你病了，会更耽误，故而待见过山涧后再说。”
“那……这则笺注是何意思？”
“那条山涧是条炙热如火的水文。”
“后面那几句话呢？”
见行风又是笑而不答，我吹胡子瞪眼，都快内伤了。
行风捏了捏我气鼓鼓的腮帮子，笑道：“不是不告诉你，只是这回除了第一句，余下三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尚未捉摸透彻。”
……
到了临海城的隔日起，行风每日带着我出城，到山边海边寻水文。
与三窍玲珑盒所示之景一模一样，岳山山脉横断南北，于其右与东海相接之处形成一断岸峭壁，断岸与山峰间地势较平缓处即为临海城，并有一条主要官道纵贯其中。
此城不亏是东海第一关，左踞岳山之险峻，右临东海之辽阔，位处水陆交通之枢纽，既可居高临下览尽东海水路而无遗，亦可截断要道，把持九州滨海的南北陆路往来。
莫怪乎此城自古即为军事要塞，得之长保河山，失之难敌强虏。
站在半山腰的一临海平台上，我远眺，可惜一连六日，远方东海上千层云幕低垂，压得万顷海面不见光，灰扑扑得一片。
且浓如墨的云幕中，云气不停滚动，仿似有蛟龙卷窜于中，一会翻腾一会盘桓，还不时闪现数道如利齿般的电光，似是蛟龙龇牙咧嘴得向东海咆哮着。
远方海上看似气候恶劣，但令人不解的是，多日来云层却像是驻守原地般未见移动半分，亦未落雨，只有厚重的海风挟带着腥咸水气一波一波不断涌来，呼告着风云逼城城欲摧的汹汹来势。
我颤巍巍得向涯下探头，悬于半天高的海面上让我顿时头昏脚软，没胆的我惧高非常，便决定远离山涯边。
然而，荒芜山岩之巅，涯之嶙峋一角，一容姿颀秀的白衣身影，持扇伫立涯缘，毫无畏惧得远眺东海与黑云，风乍起，青丝扬空，白袂翩跹犹如振羽欲飞。
扬袖揽万重天高，探足濯千顷海阔，真乃飞仙也。
望着那悠扬身影，我突然有个荒谬的冲动，竟不顾畏高的恐惧，想奔上前死死攥紧他的衣袖，怕他像断了线的纸鸢，扶摇乘风去，渺邈入云归，自此离我千万里远。
我也不解我这是存何心思，心念左冲右突，攥着自个儿的袖口绞个不停时，见行风潇洒回首，扬声笑问：“辛苦你陪我跋山涉水遍寻水文了，这数日来，你瞧这东海沿岸的景色如何，可还合意？”
话是这般说，但事实上我们一路都是悠哉得走走停停，大多时候即如同此时一般，静静得远望东海。
与他相隔有些远，我便提高声量道：“壁立千仞，海纳百川，委实有别于江南小桥流水曲巷的婉约柔情。”
他又接着问：“那么你偏好何种？”
不回话，我闷头踢着地上碎石，窃自嘀咕。
“单论景色皆是美则美矣，重点该是一同赏景之人吧。”
可惜与我一同赏景之人心中所思另有其人，这六日他常是一脸深沉，眼神阴郁得望着东海，那狠厉的目光仿若想从海中活活挖出什么似的，且未有只字片语只是一把折扇摇个不止，这是在赏景还是在思人？
瞧他那模样，我只觉得海风中似有种陌生的酸涩味幽幽地薰人，令我胸闷不适。
心里才发完牢骚，我一抬眼，遥见行风神情疑惑得瞅着我瞧，转瞬，他又有如醍醐灌顶般，眉宇澄朗开霁。
他收了折扇朝我走来，面上笑靥一步一加深，一路不过二十来步的脚程，被他走来，却似见海角逢春，穷荒之中芳华次第开，我虽不知他为何突然心旌荡漾，但见他笑得明媚，铁树亦开花，我自然乐得随之傻笑。
“今日到此为止，咱们回去吧。”走近后，他替我顺了浏海，收了颊边碎髪，整平衣袖，重新系拢了披风，有的没的，像打点个布娃娃般瞎忙一阵，才牵着我往来时路走。
跟着他的步伐走着，我低头笑，还越笑越想笑，虽然我也不晓得我在笑什么。
只忽然听见细碎的感叹从前方传来。
“真是不容易啊！我的小傻牛终是开了窍，还能反过来论琴音，话心曲了呢！”
但我没见着牛，方才倒像是见着一只高举着尾巴的白猫，喜孜孜得在我身边撩来撩去，撩皱了一池春水，水进我脑子，遂软软嚅道：“这邻近仅有山岩海潮的呀~没见着农田或草原的啊~哪有牛的呢？”
行风脚步未停，亦顺着我温香软糯得回道：“但你见着牧人了呀！”与我交握的手加了力道，捏了捏我的手心。
但我不解得扯了扯我俩交握的手。
行风回眸，笑得灿然，“不打紧，你确实一只牛也没见着。”
虽感到疑惑，但我的思绪飘了开，因有一白发老翁携仗佝偻而来，正巧在行经我身旁时，老翁惊险得被石子绊了一拐，我探手想扶将他一把，却被行风扣住。
行风将我往身后一带，退离老翁三步远，遂见老翁重摔在地，疼痛得哀嚎一声。
我心急老人家体弱怕是会摔伤，挣开行风，走上前探看。
“老人家您没事吧？”
老翁泪眼婆娑，倚着山壁缓缓爬起，槌着腿不断吟呻：“好心的小姑娘，老朽崴了脚，疼得厉害，可否行行好，搭把手搀扶老朽下山？”
“孟欣，莫靠近他，过来。”
行风严声喝止我，一上前便要将我挡开，但不想老翁竟眼明手快，一把抓着我便将我整个人扯了过去。
老翁将头倚在我肩上，全身无力得往我身上靠，我没料到老翁看似瘦弱却挺沉的，他重心不稳得一推，我二人即向一旁摔去。
就在老翁要冲我身上压来前，狂风骤起，卷开我二人，我腾空翻滚了几圈后摔向行风怀中，惊慌之中我立即将他抱个满怀，而老翁则像被无形的手拎起般吊在半空挣扎。
突然间，老翁瘦小佝偻的身形一晃，闪烁了几下后，一年轻男子优雅落地。男子一身烫金华服鲜红明艳，玉冠高束，明眸皓齿，哪还有丁点白发老翁可怜孱弱的模样。
行风见他落地，朗声笑道：“今日何其荣幸，竟请得东海龙宫世子来此偏僻山边一聚，只是世子这身老翁装扮委实可笑。”
华服男子怒形于色，指着行风便破口大骂：“你是何来头？竟如此大胆，扰我东海三日潮汐不兴，三日波澜大作。”
“本神君行事，你管不着。”行风鄙夷得睨了华服男子一眼。
这让我心里纳闷，无论公子千金贩夫走卒，素来行风对待外人皆是一身谦和皮相，然而今日不知是否吃错了药，一反常态，非但不遮不掩倨傲的本质，甚至已是刻意挑衅。
我又见那华服男子审视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后，才发觉我此时紧抱着行风的举动太过丢人，遂松了手想从行风怀中退出，不料行风压在我背央的掌心加重了力道，不让我移动半分。
“神君？”
华服男子打量着我和行风，忽地眸光一亮，他便轻蔑得笑哼了声，并叱喝：“素来只听闻你白临云目中无人，行事作风轻浮浪荡，未料竟是这等嚣张，敢情是天庭无人无才，才会让你夺下武神之位。而今你这封号方不过冠上个数百年即敢对东海如此大不敬，若今日不挫挫你的锐气，便是让人笑话我东海龙宫懦弱怕事。”
他双目微眯，往腰上一抽手，缚于腰间的朱色长鞭随之扬起。
还未清楚发生何事，只道来者不善，说没几句话长鞭即势如破竹得向我们袭来。
行风将我推往身后，便不闪不避，只见鞭子还未近身就弹了回去。
“且慢，你是否误会了什么啊？”我从行风身后探头，赶紧向华服男子喊道，想他是认错人了，什么潮汐波澜的还唤了个未曾听过的名讳。
“并无误会。不过，我瞧你这姑娘妙得很……”华服男子冲我邪佞得笑，“我敖玉可是东海世子，东海乃四海之首，财大势大，即便是天庭亦要敬畏三分，跟着我总比跟着这假爷们强。虽然你仅为一介凡人，不比天界仙女或妖魔精魅，但看在你尚有几分姿色且身上那销魂味儿十分诱人的份上……”
突然间，敖玉向后弹飞，笔直撞上山壁，一阵飞沙走石后，山壁上凹陷一深不见底的巨洞。
我虽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又怒又羞，却觉得天灵盖顶有阵寒气直冲，吹得我头皮发麻，一抬头，即是一张结了霜的面容。
然而，未几，敖玉的身影即从山壁中飞出，长鞭再度袭来。行风挟着我闪身避开，惨遭长鞕击中的山石须臾粉碎成灰。
行风在远离山涯的一侧将我放下，“先候着，未免你同上回在溶洞中那般轻举妄动……”单手结印往我额上一弹，我即被仙术定住身子，无法言语且动弹不得。
他轻抚我的双颊，唇角斜勾，戏谑笑言：
“权且系绳于此，牧人去去便回。”
我未反应过来，他的唇即贴上了我额心，这比什么定身术还管用，立时三刻我头不能转，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脑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方才听见什么都忘光光啦！
待回复意识时，我已被包围于风球中，而行风和敖玉早消失于我眼帘外。
四周爆破声如雷贯耳，让我心中七上八下，但转了转眼珠，只能见到漫天烟灰和碎石，其中几块不长眼的石块向我飞来，幸而在触及风球后即被风刃削为尘灰。
惶惶中，突然瞧见烟尘间有一对凌厉如剑的目光直盯着我瞧，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一低俯于地的模糊影子渐行渐近。
是狼！
这山涯边有头漂亮的大狼，它的毛色黑中带红，是高贵的黛紫色，且毛皮在光影交替时折射出晶透的彩光！
但再漂亮仍是只野兽，我动弹不得，只能求老天保佑现下并非它的猎食之时。
大狼似是想靠近，但又惧于风球的威力止足不前，只在外围嗅了嗅旋即要调头离开。
然而，当我松了一口气正喘着时，它似是一惊，皱了鼻，又回过头来深长得瞧了我一眼后，才快速离去。
隐约中我竟觉得大狼的回眸一笑，像个人般风流倜傥又邪气，诡谲令我脊梁发寒。
片刻后，爆裂声响停下，一被长鞭捆绑住的身影悬浮于空，像只被拎住翅膀的小鸡般，双脚使劲得胡乱踢蹦仍是无法挣脱。
“你放开我，白临云！我东海龙宫定要你后悔莫及……及……及……”含恨的语音渐去渐远，在夕日残照中，小鸡飞出山涯，在半空中画了一道漂亮的弧，然后远远落于东海之中，激起的小小水花被一波波的浪潮盖去，一切又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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