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十六章 踞山临海（二）
行风拾起地上一张透着湛蓝波光的玉牌，放入袖袋中。
向我走来后，抬手本要点向我额间解开定身术，却似忆起什么，沉了面色道：“以后不许再与旁人拉拉扯扯的，听见了吗？”说完，才轻点我额头。
我四肢一松，也没理会他的唠叨，忙不迭问道：“你可有伤着？那人是怎么回事？是否认错人了，为何讲没几句话就动手？”
“无碍，只是认错人了。天色已暗，我们赶紧回临海城。”
我瞧行风一身白衣洁净如新，但见他话尚未说完旋身便要离开，我连忙道：“行风，等等啊，这山涯上有头紫毛大狼……”
“若非我为免节外生枝无暇顾及其他，岂会让只妖孽活这般久，还跟到这来了。”行风止步，眼神发寒得低声呢喃。
我追上前，想拉住他的胳膊问仔细，他却避了开，只轻描淡写得道：“莫怕，只是只碍眼的小兽，不成气候。”便牵着我快步往通向临海城的官道走去。
天色已是灰蒙蒙，忽闻马蹄跶跶声后，又听见吆喝声传来。
“又是你们俩啊！真巧。”
竟是先前雇用过的马车，那驾车的大叔向我们挥手。
“大叔可是回城？可否顺道送一下我们。”我喜出望外，挥着手，笑得和蔼可亲向驾车大叔招呼。
“敢情好啊！俺又刚从南方上来，本瞧着海上乌云密布便想赶车回城，没想到方才一会儿的工夫，那如泰山压顶的云都散光了，又在此处遇到二位，想必二位定是俺的贵人，俺定是要与二位交关交关，莫客气，上车吧。”
既然大叔如此慷慨，我不客气得承了他的好意，拉着行风搭上了大叔的顺风车。
马车中，行风低首默然，任我怎么询问他今日之事，他皆只随口敷衍两句，我一火，拉起他的手便撩起白袖。
他虽迅速抽手，将并袖口掩上，但我已瞧见他右臂上一道焦黑鞭痕如盘枝毒蛇，盘绕整只胳膊，焦痕中数道裂口深邃，黑黑红红还渗着血，很是吓人。
“不碍事，伤不久即会愈合。”他舒徐浅笑，却紧攥着袖口。
“为何不让我知道？”
方才敖玉鞭法之凌厉如灵蛇窜动，想来亦非省油的灯，行风却赤手空拳对应鞭阵，我想着便焦急，不由分说直接撩开他另一只手的衣袖左右瞧，所幸，完好无伤。
行风拉开我，拢紧衣袖，“莫瞧了，没别的伤了，就怕你多心，故而想省省事才没提。”
但话才说完，就驳了自个儿的话，他面色一僵，唇色泛白，开始捂着胸口闷咳。
“你莫不是还藏着其他伤不让我知道？”我一手拉开行风捂着胸口的手，一手扯住他的衣襟，想察看他的伤势。
倏地，行驶中的马车急停，我一头狠狠撞上他的胸口，竟如同结实得撞上一堵铜墙铁壁般，痛得我头晕眼花。
“谁家小儿好生莽撞，闯入道中，不要命了！”
迷蒙中听得驾车大叔的怒喝声后，一道微光忽现，我从车厢底座上仰起头，眯着眼迷迷茫茫望去，模糊中见大叔掀开车帷探头进来。
“二位可是无碍……咳……嗯……当俺什么也没看见啊！”他诡异得笑了笑，放下帷布，回身驾车。
我晃着发昏的头，疑惑低头瞧，见行风倒在车箱底无辜得揉着后脑勺。
再往下瞧……
白宽袍连同中衣的衣襟皆被扯开，露出整片皎洁的锁骨与肩头！
再往下……
某人的手掌还很不经意得探入了他的衣襟，掌心正毫无隔阂得贴在温热光滑的胸口上！ ！
他被某人扑倒在身下动弹不得，若此时某人再咽口唾沫，不只是心存遐想，我大胆研判这某人已坐实了非礼的罪名，该报官了！ ！ ！
目光一对上，见那对桃花大眼微挑着眼角，迷茫得将我盼着，他不动不语，不迎亦不拒，似看戏般等着看我如何收拾善后。
羞耻心崩坏这件事一回生二回熟之后，第三回呢？
如何是好？
他胸口的温度烧得我的掌心沁了汗，像被火烫着般，我立时收回手，然而现下马车中光线虽弱却仍能视物，无法再次装缩头乌龟，我匆匆帮他将衣襟收拢，跳起身。
“对不住！我不是有意……唔！痛！”
情急中忘了仍身处狭小马车中，我一站起，后脑勺猛然撞上车顶，我便又跌回他身上。
他咬牙闷哼了一声，似是我撞疼他了。
“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手脚并用，想再从他身上爬起，一阵慌乱得在他身上嗑嗑碰碰磨磨蹭蹭，听见他又闷哼了好几声，心想他身上还带有伤，莫要被我碰裂了，一紧张，再度忘了马车狭小急忙得想站起。
“够了，别再折腾我了。”他喝道。一手护住我的后脑，另一手环着我的腰，再使力一扯，天旋地转上下互换。
行风支起头，青丝如垂柳般拂过，搔得我面上一阵痒。
我仰望去，迷迷朦朦中，只见半边衣襟仍半落不落得挂在他臂上，让窗外月光似是不经意得探入，却流连于那截延秀颈项及健朗的肩臂线条上。
月华婵娟，如霜花般大片大片得凝于他的肩窝及锁骨，劲冽若削冰，晶润如雕玉，随着马车在黑寂中颠簸起伏，一剪绰影斜摇，雪蕊霜瓣几欲坠。
车厢内，色冷却艳暖至极，蓬荜之舆霎时生辉暗香浮。
逆着光，他的表情我看不清识不明，我只知道自个儿定是红得像煮熟的虾，也烫得要冒烟了。
我怔愣着无法反应，蓦然地，我的唇上点点温热，疑是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得轻抚着，勾起我阵阵颤麻。
两道近乎相贴的心跳皆是急且促，气息皆凝且沉。
他似是凝望着我，那对墨瞳像泛了清涟的湖，将那轮金圈零落成碎玉，迷离难辨，有那么一瞬间，我几是以为他要俯头倾来。
但下一刻，他向一旁坐起，且一并将我拉回原本的座位上。
我侧首垂眸，不敢注视他，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个蛹。
从城门到客栈不过短短数里，马车怎么却似是走了良久仍未走完。好不容易到了客栈，行风已是一身整齐，麻利得下了马车。
我故意留在后头离他数步远，却突然被驾车的大叔唤住。
此时我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一番思索后，心想，适才马车上所发生之事虽只是场误会，但若是落人口舌亦是有损无益，合当如实解释一番，并捍卫自身名誉，以证明我乃一道德良好，品格崇高的清白姑娘，于是乎──
我拿出荷包，“大叔，这是遮羞钱……呃……不，是封口费……呃，也不是，是、是车资。”
我并非心虚得想用银俩堵住他的嘴，只是……
人言可畏，是以，车资不可欠。
欲拒还迎了片刻，他欢喜得收下车资后，热切道：“小姑娘，俺跟你说啊，再过几日就是咱们这儿的月老庙会了，那可是这城里除了过年之外最大的庆典，到时候可热闹了，有市集、灯会、还会放烟花。届时如果你们还留在这，就必定要去城西月老庙向月老求条红线，求他老人家保佑你们两白头偕老，恩恩爱爱，长长久久。”
我愕然，“我们？你当真搞错了，他的心上人另有其人。”
他一副了然于胸貌，道：“小姑娘，你们不是私奔吗？我之前就瞧出来了。由那位公子的言行举止看来应是富贵人家的出身，但只身一人从江南来到这，身边没半个奴仆伺候只带着妳这个小丫头。瞧你，衣着可装，但气质可装不了，粗野得像是个丫鬟，但一路上那公子对妳悉心照料，情深的模样不但没半点主子指使人的模样，瞧来倒还像他是个下人似的。况且你们赶路赶得那么急，这戏码若不是出丫鬟勾引主子，但因遭到家中反对，最后公子抛弃富家千金的婚约与丫鬟私奔，那你们孤男寡女的还能有何解释？”
他一开口，“谬”语连珠轰得我无力回嘴，我一张嘴开开阖阖了半晌，才挤出一句话：
“大、大叔，等等，你误会了。”
丫鬟？莫非他觉得我天生一副奴婢相！况且，我勾引主子？谁勾引谁啊！太荒谬了吧！
“看不出来你这小丫头性子挺烈的嘛！个头小虽小出手却是凶猛剽悍，就像适才在马车上，辣手摧花……啧啧……”他讪笑。
看他笑得猥琐，我像落入滚油的水滴般烫得炸开，脑羞成怒想大吼，又恐被行风听见，压低嗓子急道：“误会、是误会。”
我偷偷觑向行风，幸而他隔着大街遥立于客栈门口那方，模样悠然未注视这厢，瞧来似是没听见我们的对话。
但大叔叨念得欢：“虽然小丫鬟你还算是眉清目秀，面上那酒窝也挺俏的，但那如天仙般标致的公子看上妳，着实是天上掉馅饼了。”
大叔豪气的拍了拍我的肩，力道之大叫我差点踉跄倒地。
“什么？馅饼？”站定了脚后，我愣神得问。
“别看俺这糟老头模样，俺也年轻过，所以你们年轻人的事俺懂，就年轻气盛贪新鲜嘛，看惯了牡丹偶而也赏赏小雏菊。不过你们也太冲动了点，放下江南的富贵生活，私奔来这么远的地方，太傻了。俺教你们一招，这家里的父母嘛，谁人不是疼爱子女和孙儿的，你们先来个生米煮成熟饭，将孩子一并怀上那更好，届时不论那公子的双亲再怎么嫌弃你，最后也会同意你进门，若不能明媒正聚至少也能当个小妾或通房阿。”
“我……小妾或通房？”我瞠目结舌，这也说得太远了，又是馅饼又是熟饭，是觉得我一脸很饥饿的模样吗？饥不择食到伏低做小？还是说，我看来就是卑贱，配不上正经人家，没个正房的命？
我听到行风在另一头唤了我一声，但大叔似乎还不想放过我，絮絮叨叨，念得我的头都晕了。
“别气啊！俺们男人嘛，哪个不三妻四妾，而这当妻当妾当通房都只是表面身分，不是有句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嘛，能抓住男人的心，莫在失去尝鲜感后就失宠才是真本事。这其中最重要的是，这女人家啊，别这么小心眼，但凡男人出门在外，哪个不应酬，上上青楼、逛逛酒家皆属平常，女人在家可别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像俺家的那只母老虎，那只会叫男人心烦……”
怎生听得我心头一寸一寸发凉。
行风突然走来打断，作白莲状尔雅一笑：
“多谢足下好意，在下无妾无偷无通房，至今唯曾许过一门婚约，是以，必会善待心之所属，不劳足下费心。此时天晚风凉并已逾用膳时分，因内子乃南楚贵胄之后，自小身娇肉贵受不得饥寒，故而不便与您多聊，且见谅。若他日有幸能与您同驾而行，我二人再与您促膝长谈。 ”
我被当丫鬟也罢，但一句又妾又偷又通房兼上青楼的话轰得我晕头转向，只知行风假以辞色念了一大串诈唬他。
继而，大叔干笑了几声似是被噎了一噎，旋即面色尴尬得与我们告辞：“好说好说。小人失礼了。你们两口子多多保重。”
末了，他还向我使个瞹眛不明，又惊又叹又敬佩的眼色。
大叔，你做何眼色啊！
可恶！早知道就不给那么多遮羞钱了。
咦！重点是这个吗？那来的两口子啊？
且慢……大叔你等等，我仍有话想问你啊~~~~
我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扼腕得看着马车滚起一路烟尘，扬长而去。
行风皱眉，不悦得睨了我一眼，斥责道：“怎么？仍想与他流里流气得闲嗑牙？”
我嘴角抽了抽，呐呐道：“没、没的事。”
翻脸比翻书还快，且偏生只会对我摆脸色，旁人唯见风和日丽，不知身在其中的我乍暖还寒一惊一乍，难将养啊，难将养。
“时候不早了，先去用晚膳，你想吃些什么？”
他问着，信手将我乱飞的发丝勾回耳后，我望着他，不自觉得视线往下移，脑海里闪过方才手心贴在他胸口的画面。
嗯……
皮薄馅多结实饱满又滑如凝脂且略带弹性。
上邪！还当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奇迹，而且还不是普通的馅饼，是个香喷喷又热乎乎，冒着蒸气流着肉汤的可口馅饼。
“馅饼？你想吃馅饼，什么样的馅饼？”行风扬了眉梢。
“咦！我说出来了！”我惊愕得捂着嘴，将脑袋晃得像个波浪鼓，“没有、没有。不吃馅饼……也、也不吃熟饭，随意吃点别的即可。”
脑在烧脸在烧心也在烧，我挥开头顶的浓烟，抱头便快步往客栈内鼠窜，不理会身后似乎传来了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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