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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十五章 堕入轮回


  怨戾之气、瘴疠之气及阴寒之气浓厚得犹如重山迷雾,迷惘了四方。

  在青烟缭绕之中,唯见一条川水汹涌不息。

  川畔不祥之气灼肺烧喉,哀凄之音刺耳不绝,因此即使是地府老资历的鬼差也不愿多停留,但在这荒凉之地却盛开了美丽的曼陀罗华,白色的彼岸花。

  彼岸花,花开无叶,叶生无花,花叶永不相见,花意是凄凉的,花瓣却如同纯洁的霜雪般为这条惨澹的黄泉路铺上绒毯,迎接千万过路魂来来去去。

  黄泉路上,一座雄伟石桥横亘此彼两岸,长久以来,此桥担负着承载众生通向轮回的重担。

  当喝下孟婆汤的过路魂走至桥央,一望,只见忘川惊涛拍岸,只闻涛声如泣,此处是过路魂能为前生流泪的最后地方,因为过了这座桥,便再也无法回头,必需勇往直前得迈向新生。

  在这终年昏暗无光的极阴之地,一名年轻女子如常得拎了件荷绿斗蓬披上,便着手于每日的例行事务。

  她无视于不堪入目的刑罚画面,取鬼血灌溉彼岸花、取鬼骨烧业火,仿佛已融入阴森森的背景般,自然自在得穿梭在各层地狱之中。

  随后她回到川畔,又淋着寒冷的水花,为川流不息的过路魂汲水煮汤,如此时而冷冰冰得浸在川水中,时而热腾腾得泡在蒸烟中,日复日,年复年。

  然而,这名女子没有名字。

  地府中的老同僚皆唤她小孟,新来的小鬼则巴结得唤她一声孟姑姑,而大伙都称她煮的汤作孟婆汤,久了,各路众生皆自然而然得当她姓孟。

  但她的身分自己心知肚明,一刻也未尝忘记,所以打从她来到鬼都的第一日起,她的右掌心一直紧紧得缠着白巾,只因其中藏着的是,红色彼岸花的诅咒──

  魔道的沉沦,地狱的召唤。

  她早已习惯地府里的清苦日子,也没什么好怕的,奈何这诅咒的对象并非是她自己,这才令她万分恐惧。

  初到地府之时,江孟欣本庆幸她与白行风两人永远不会再见,岂料她被判官派来驻守忘川畔之后,竟又见到了他。

  原本她只是躲在远处望,却见白行风双目蒙布像瞎了似的,她无法相信白行风会失去那双漂亮又珍贵的眼,她也无法想像失去双目对白行风而言会有多痛苦,一直到她见到白行风双眼流出血泪、一直到她听见白行风唤她作婆婆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走到他面前并扯下了蒙眼白缎。

  那时的白行风已白了头、蒙了眼,并似是在天庭刻意安排下,未有鬼差知晓他的身分,江孟欣只能从鬼差的口中得知,这位“罪仙”受罚剜去双眼,并堕入轮回,受世世不得所爱,不得善终的死劫。

  事实上江孟欣不太记得,在听闻这个可怕消息的当下她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因为那段记忆充斥着她无法承受的东西,太沉重,太疼痛。

  她只记得自己突然想起在大漠石窟中化身为蜘蛛为元蒙赎罪的琉离,而她能为白行风做的也只剩煮碗汤,并劝他喝了川水,只要他渡完劫难,放下一切过往,便能功德圆满并从轮回中超脱,届时所有磨难都会了结。

  在此之前,她何尝不是懦弱得想逃避,为了解开缚魂丝,她用尽了地府中各种刑具及利器,但那条红线仍是分毫无损,只换得一副哭哑的嗓子;在此之后,在忘川畔一边煮汤一边等待就成了她唯一重要的事了。

  同时,在此之前,她尚无法明白,为何琉离看着元蒙千刀万剐,却无法见他一面,唯一能做的只是一针一针得将他缝合后,再重新将他推入苦难之中;在此之后,她才深切懂得琉离每一针都像是缝在自己肉上的痛楚,也才明白这残忍行为的背后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坚强的意志。

  江孟欣送走了今夜最后一只过路魂后,已是凌晨。

  她坐在醧忘亭中看着手中用来记日子的蓝皮册子,这本被她戏称为“怪怪榜”的册子里头记下了川畔的时日,也记下了每回她遇到“那个人”的景况,只是江孟欣从未告诉自己“那个人”是谁,连想也不敢想。

  哭得凄风惨雨是一日,笑得颠狂痴傻亦是一日,当个傻子无妨,至少可以笑看太过认真的众生,即使自身也是这群众生之一,但尚能自欺自愚,不也挺好的嘛!

  有人说,在热恋开始时先爱的人便是输了,但她认为,在悲剧结尾后先笑的人才是赢了。

  此番道理没道理,但她就是如此自解的,情这一字,从来,不需合理。

  她算了算,确定今日是她在忘川畔煮汤的第九百二十七年又一百二十八日后,便提笔在册上记下,因为川畔的景像皆一成不变,而她委实等得太久了,久到无法确定时光是否正在流逝,久到怕会忘了自己正在等待。

  她抬头,目光停在三生石上,在石桌上放下册子后,捡了块抹布便将石上的脏污抹去。

  她打趣得想,因三生石是忘川名景,来到此处的魂皆想效法齐天大圣,在名胜古迹上留下“到此一游”的墨宝,但若每只魂都写一句,那这三块石头迟早会被写穿,所以为了保护地府珍贵资产,府中早已明令不许在石上涂涂写写。

  然而,虽三令五申,仍会有顽皮小鬼在上头画图,也有文人在上头题诗,还有更多痴情男女刻下了他们与恋人的名字,因此,为了维护忘川畔的整洁,她每日都要花许多工夫清理三生石。

  江孟欣擦着擦着,见到来生石上被留下了若干句不知是诗是词的鬼话。

  “三生

  生无解此身,忆不记前尘,盼怎圆来世?寻难觅故人。 ”

  她一手叉腰,一手甩着脏抹布,思量着这几句似是似非的鬼话。

  何谓三生?

  她笑了笑,也许,每只鬼都有自己的一番说法吧……

  这留言的心酸鬼也许是活着时不懂珍惜,死后才悔不当初,虽期盼来世有个圆满结局,却被逼着喝下她的汤了断前缘,所以心有不甘,便在三生石上留几个字以舒发心情。

  “做人傻,做鬼了还是傻。若是踏踏实实,一生一世就够折腾了,又何需三生啊?”江孟欣摇首叹息,手上抹布一挥,抹掉这些鬼话。

  以往在三生石上头她也见过不少指责她铁石心肠,甚至痛骂她无血无泪的话,习惯了,也不在意了。

  “小孟!”

  当她蹲下继续抹着三生石时,一声尾音上扬的叫唤声从身后传来,令她有些惊讶。

  这油滑又诡诈的嗓音她很熟悉也常听,不用想即知唤她的人有着一张文质彬彬的师爷白脸,脸上还蓄有奸巧的八字胡。但素日陆判官若有事要奴役她,会遣个鬼差来传唤她,今日居然忍着不祥之气亲自来川畔走走了!

  想来必是没好事。

  心里虽叨念着,但江孟欣立即扯开巴结的笑容。

  她回头仰望,亲切问道:“陆判官,今日怎生得闲大驾光临这小亭子,是什么风把您吹到忘川畔来了啊?”

  陆判官脸色僵了僵。

  是……

  他挤眉弄眼,撇了撇头,示意江孟欣往他身后看。

  江孟欣上扬的嘴角颤了颤,有种奇怪的预感在心中突现,她立起。

  一望,千贯银针往心尖狠狠一扎!

  “他、呃……”陆判官神情尴尬,迟疑了片刻,才掩唇低声得向江孟欣道:“这位仙人啊……自两百多年前那回,白临云神君在川畔又是打骂又是落雷那么一闹,便再也没有鬼差敢押送他过桥了,所以这件差事便由我亲自操办了。”

  不待江孟欣有任何反应,他立即将烫手山芋抛出,“不过,我阎王殿那厢还有要事需处理,所以他就交给你了。记住,半柱香后即是他入轮回的时辰,切莫误事,听到了吗?”

  见江孟欣仍怔愣着,陆判官皱眉,拍了拍她的肩,并在她耳边吼道:“小孟,妳听到了吗?”

  江孟欣一颤,猛然回过神,鹅蛋脸上扯出大大的笑容。

  “是……小女鬼遵命。”

  陆判官耸肩,无奈得摇了摇头即快步离开。

  然而,当陆判官的身影在忘川畔消失,那张过于刻意的笑容立即崩坏。

  她从来无法预知“那个人”会何时出现,所以无一日不在川畔等待,但每回见到他却仍是让她措手不及。

  天庭重刑犯的脚镣链拖曳于地,沉重且凌利的金石相击之声随着步伐,一步一步,由远而近,似白刃划地般,声声剐在忘川畔,也声声剐着她的心肺,疼得破破碎碎。

  那锁上了手链及脚镣的素白身影,徐缓得经过她身旁,走向忘川。

  在川畔,他常是坐在亭外边的一块大石上,对着忘川安静得等汤。

  江孟欣掐了掐掌心,让发抖的双手稳了些,才捧着汤走到他身旁,刻意压低了嗓音道:“喝汤吧。”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纵使心里有千言万语,此刻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一句。

  见白行风像是抓不到位置般,漫无目标得伸出手,江孟欣小心翼翼得将汤碗挪入他掌中。

  白行风道谢后,捧着汤碗笑问:“婆婆,今日唯有你我二人,可否陪我在川边坐一会儿?”

  他的平静笑容让江孟欣恍惚了一瞬,但惊觉到自己的疏忽后,江孟欣谨慎得观望四周,确认川畔无任何鬼差,才在距白行风一步之遥的另一块大石上落坐。

  长久以来,江孟欣不敢让任何人发觉她的过往,在鬼差面前她对白行风如同对待其他过路魂般,两人的交谈也只是劝他喝汤,未多说句话,脚步也不敢停留,只能像个窃贼般从眼角余光瞄他。

  而此时川畔只剩下他和她,也只有此时,江孟欣才敢让目光轻轻描绘过他的面容。

  白行风就如同前几回,素白宽袍、白缎蒙眼、双唇苍白,全身除了粗重的乌钢锁链外,毫无其余色彩,唯一不同的是,因上回他在与鬼差的冲突中摔断了赧玉簪,让他今日一头及腰白发随意得散于肩。

  见着几根白发随着热汤的蒸烟飞腾,并沾覆上他的颊侧,江孟欣抬手,想替他勾下那几根凌乱的发,但一瞧见缚在掌心的白巾,便惊慌收手。

  她紧紧掐住自己的右手掌,使力得指甲几乎要札入掌心里,直到一绺白发忽然滑过指尖将陷入自责的她惊醒。

  川畔升起的青烟带着白行风的长发飘向她,江孟欣迟疑了许久,觑见白行风似是毫无发觉,她将右手藏在背后,才摊开干净的左掌心悄悄得捧起白发,奢侈得让飞扬的发尾轻点着掌心。

  一肩之隔,一缕白丝,似轻拍,似轻抚。

  此时的忘川不寻常得安静,连川水的流逝也静得像时光的流逝,只有微弱得难以察觉的气流,不寻常得在两人之间流转。

  然而……

  轮回的辘轴轮转不休,半柱香的时刻在巨轮之底轻易得被辗碎,每回他和她的擦肩,只是这条辙迹中偶然迸裂的星火,未及闪烁即消为一溜残烟,被藏在梦里继续缭绕下一个百年。

  时刻一到,白行风即利落得饮尽汤水,江孟欣看着他,似有什么哽在喉间,吐不出也咽不下。

  昔日无论在无心院或紫竹院,白行风从未服帖得食用汤药,每回总要她像哄个孩子似得劝,并盯着他喝净,否则一转眼,他又使些小戏法倒了汤药,而前几回在忘川畔,亦是要她再三劝说他才会喝下汤水。

  她本还等着白行风向她说话,也早已备好劝他喝汤的说词,但此回他一言不发,让她心里似是有些什么茫茫然,退了色。

  恍惚中,她想将白行风的空汤碗收回亭中,没留心得被石子一绊,摔了汤碗。

  这当口,似有道力量将她向后一推,恰巧让她避开了飞散的瓷碗碎片,却撞上白行风的胸口。

  “婆婆,您可是无碍?”

  白行风温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江孟欣重心不稳得巴在他胸口并揪着他的衣襟,仰头即见他眉峰蹙峦,似是十分疑惑且无奈,她一惊慌,急着站稳却又绊了自己一脚,再次跌回白行风怀中。

  白行风伸手,将掌心平放于半空,让江孟欣撑住他的手,自行站稳。

  他不搀不扶的冷淡模样,让江孟欣想起,在遥远的记忆中白行风即使表面无风无浪,实则不喜与外人肢体接触,她遂连忙退开。

  但白行风却精准得握住她手腕不放。

  她扯了扯手,道:“多谢,我站稳了,你无需再……”

  “婆婆,我双目已眇,看不见,只好劳烦您了。”

  江孟欣恍惚了少顷,见白行风虽是微笑着,但像对空气般说话般,脸庞一直无法正对着她,她才会意过来,并张皇得开口:“对不住,我……老身领你过桥吧。”随后她领着白行风避开瓷碗碎片,带他走向奈何桥。

  除了上回白行风昏迷之中紧抓着她不放,江孟欣才跟着走上桥,否则她向来只是留在亭中看着他过桥,此回再度一步一步陪他走,步步皆像踩入泥沼般难行。

  上回有白临云作陪,她也无法走完这座桥,而此回……

  在江孟欣尝试着要踏过桥中央时,白行风却停了步伐,让江孟欣不解得侧首望他。

  白行风握在江孟欣腕上的力道越收越紧,颤了颤,又放开。

  他颔首笑道:“婆婆,多谢,接下来的这段路我已走过许多回了,能自个儿走,不碍事。”

  闻言,一阵烧得火红的酸楚烙上心尖,让江孟欣头重脚轻。

  是啊!竟已是许多回了……

  “婆婆,我曾向您说过,想以一则神话故事交换热汤,而这是第九碗热汤了,下回再见时,请听我说个神话故事吧……”留下最后一句话,素白的身影拖着枷锁,转身走向桥的另一头。

  忘川复又嚎啕,而在白行风身后,江孟欣故作坚强的身影终是颓圮,缩在奈何桥的扶栏边,瑟瑟发抖。

  她紧抱着自己的手臂,咬紧牙关,强闷着不作声。

  一碗汤,能有多重?一碗汤,能有多少滋味?

  喝汤的过路魂无数,但这碗汤她却捧不起,也饮不下,因为她不能忘记她在等待。

  奈何桥百丈的距离,能有多远?能有多长?

  每日过桥的过路魂数千数万,但她从来就不能走完这座桥,因为她不能离开忘川,不能放弃等待。

  江孟欣解下右手白巾,无力得看着掌心血痣。

  在她在初到地府的数年间,她试尝用热水烫过、业火烧过、刀刃剜过,但每当伤口痊愈后,新生的阴鬼魂体上又生出同样的血痣。

  而九碗忘川水已洗去了白行风额间的邪火印,却仍洗不掉他的血咒,方才在他取汤时,她见到他掌心中的心魔诅咒仍是刺眼得血红。

  寻到有缘无份的故人又能如何呢?

  能遗忘……

  难道不好吗?

  不相见……

  难道不好吗?

  久了,一切都会好,她一直这样说服自己,于是,她等,她用尽她所有的力气等……

  等待一切苦难结束的那天,那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一天。

  然而,在这座雄伟石桥的另一头。

  白行风背对过江孟欣后,笑容消散,血珠从蒙眼白缎中滑落。

  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江孟欣仍然是那个莽撞又少根筋的姑娘,一不留心就会伤了自己。没有他在身边,她将自己弄得满身伤,川水冻裂的伤、业火烧灼的伤、指甲抓破的伤……她的手腕上新旧伤痕交杂。

  他虽剜了眼但所有气流皆能代替他的眼,让他感受到四周细微的变化,包括她的一举一动。

  何况母石与他血肉相连,江孟欣胸前挂着黑勾玉,就如同当初她将小白虎揣在怀中一般,当他走在黄泉路上回复记忆后,他就能寻到她、听到她、感受到她。

  这是让他义无反顾地踏进鬼门关的唯一理由。

  然而,天地遥遥遥几许?

  近在怀中却是无法拥抱的遥远,又有谁人知,那一声婆婆的轻唤,倾诉的是谁与谁的一生思念。

  一碗汤,能有多重?一碗汤,能有多少滋味?

  思念有多沉,那碗汤就有多沉,执念有多重,那碗汤就有多重。饮下孟婆汤,如咽下生前的爱恨情仇,箇中滋味,人人皆异,碗碗不同。

  此时,白行风知道江孟欣在流泪,也知道她将崩溃的情绪发泄在皮肉上,因为在忘川不祥之气的呛辣之外,气流还带来了她身上的彼岸花香、泪水的苦涩和血液的腥咸。

  在他捧起的那一碗汤中,就是此种滋味,每一口皆让他尝到她因他所受的折磨,比切身之痛更加入骨。

  而奈何桥百丈的距离,能有多远?能有多长?

  每当他走在桥上,她倾注在他背影上的目光,压得沉,让他每一步皆似踏足于刀山之上。

  在这漫长的轮回岁月中,最煎熬的刑罚不在人间,而是在那浅浅的汤碗中和短短的石桥上,但再艰难他也必需咽下,再不舍他也必需离开,因为,他也在等,他用尽他所有的将来等……

  等待失去的一切皆被寻回的那天,那遥远但终究会到来的一天。

  奈何!一座桥,两头烧,非生即死,各自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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