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只道当时太年少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间沈暮歌的脑子轰地炸开了，眼前的景象扭曲碎裂好像穿过时间的虫洞，显得那么荒诞可笑。
那人面色如玉，分明的鼻翼在薄唇上投下一个浅浅的阴影，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有似有似无的笑意，长睫毛上裹挟着雾气。他站起身来并不是记忆里的高度，好像凭空高出了一截，挺括的灰色大衣里隐隐可见西服曲线裁剪出来的身姿，修长的腿似乎只需一步就能跨到她眼前。
就这样，直接，犀利，像手术刀一样捅进了她心脏那个黑洞里。
她不知道自己该走过去还是掉头而去。但哪一种都受制于双腿传来的无力感，并迈不动步子。
起码不下十万次地想象过再见面的样子，直到这两年已渐渐相信，此生可能不会再得见了。
也曾不下十万次地害怕过重逢，发狠的时候只愿再不会相遇，但被遗憾填满的胸腔，却总是振聋发聩般地痛，让她辗转难眠。
而这样的重遇，就在这样漫不经心的场合下，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他不动声色地浅笑，冲她伸手，“你又迟到了，沈暮歌。”
本以为再见面的时候，会有很多苍白的话要说，很多无谓的解释要给，伤心难过会把他们两人之间都填满。
但真到了这天，他却好似这六年间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只是自顾自地说起了对皮皮捐助的计划。
爸爸去世的那天，自己曾把他的号码打了几百遍，从中国时间的晚上打到美国那边的晚上，听了不知道多少遍英语的提示。
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男人已经离开了，另一个同样爱我的男人想必会坐最快一班飞机，穿越太平洋回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共同抵抗这不知为什么突然变得操蛋的生活。
但他却并不如她所想。电话回拨过来已经是很多天以后的傍晚，天上晚霞像血一样红，他只是说：“你爸爸的事我听说了，很复杂，你节哀好好生活。我不想这件事给我带来任何不好的影响，也就不回来了。至于我们以前说过的那些话，就当没有说过吧。”
“哪句？”
汹涌的泪水堵在她的耳鼻喉各个出口，如坠千斤把她整个人拖向更深的万丈深渊。
“每句。”
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他好像时间仓促到不愿意再多浪费哪怕一秒的时间，连听她哭一声都不愿意，就中断了他们长达十八年来的联系。
她一直以为这份联系，是会像太阳一样，东升西落没一天会缺席；会像海一样，日日东流永不断绝。
而分离却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一如发生在她这些年生命里每一次的别离，来不及喘息。
后来在零点的洛杉矶街头，她沿着星光大道来来回回，一遍遍地找他们过去那些年，看过的电影里认识的人名字；在圣塔莫尼卡后半夜的海滩，看灯光亮起来又暗下去；在第五大道看着人流散去车流又往来如织，她都在准备好随时会遇到他，问问他为什么从记事起来就坚不可摧的这种联系，怎么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击败了，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了，连一个面对面的拥抱都不留。
然而时光如此残忍地把这一切磨碎撕烂消磨如一缕渐不可闻的气息，只剩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残留，只有那张脸还算清晰。而当这张脸再出现的时候，他为什么又能这么侃侃自如，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是故意用这种方式出场的吗？”沈暮歌一下下抠着大拇指指甲的边缘，用力到快要出血。
狭路相逢的两个人，爱得深的人总是先认怂。
他的目光掠过自己，低头沉默了会儿，才说，“这几年我用了很多方法，但始终没有找到你。”
明明是一通电话就可以打听到的讯息，这种解释和这六年来的思念一般可笑之极。沈暮歌腾地站起来卷起一阵风，他只是端坐着睫毛也不动一下，冷冷地凝视她。
她转身要走，宋亦城噌一下便拦住她去路，腿长自有好处，逼得她不得不退后一步。那下巴胡须处理得很光洁，悬在头顶上方生出逼仄的压迫。她不由得略低了头，这人却更近了一步，轻轻把她抵在了藤蔓交织的柱子上，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如果不是这脾气，我真怀疑眼前这位美女，是不是我熟悉的那个胖丫头。”
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在青春期，cup以每个学期为跨度增长，苹果肌上挂满了胶原蛋白。当然她现如今的婴儿肥犹在，只是腰肢和四肢纤细了不少。
这一回忆打断了她翻涌的血气，声势也委顿了不少，“你凭白浪费了我一天的时间，现在皮皮的事情又没有着落了，还请你别再浪费我的时间。”
“我又没要走，怎么叫没着落。”
他吐气很热，有种错觉眉毛都快被点着，燎得心里有点痒。足尖的虚弱让她身体有点软，被他两条长腿紧紧贴住，无形中也真的是要命。
“我会负担他的后续治疗，活一天我治一天。我也可以负责他的教育和生活，直到他独立成人。”
“当然了，有条件，就是必须在你的陪同和协助下完成，否则捐助协议无效。”
她上下打量他身上六位数起跳的衣服，和腕上那款某名牌一年只卖出去几十块的表，白了他一眼，“帅哥你是中央戏精学院毕业的吧？”
“你没办法拒绝。因为我是你在最短时间内能找到的愿意帮你的人，作为上了今天热搜前十的沈女侠，也不会想在海城再多呆很长时间吧？”
“我可以选择放弃这个case，或者让机构里别的同事去寻求其他帮助。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救不完的。舍己救人是傻白甜做的事。”
“那么，他会死。”
宋亦城微微弯腰下来，鼻尖快要碰到她额头，两片薄唇感觉都要凑过来了，淡淡地道，“而且怎么就舍己为人了，你以为我要叫你肉偿？莫不是你还觉着，这么多年我口味都没变？”
他不提过去倒好，一提就踩住了她的痛脚，整个人像被捕兽夹钳住的小兽般露出爪牙来。
猛地一抬头，“本小姐现在也不好你这一口了。既然宋先生这般盛情难却，我先替皮皮谢过了。”
尽管已经过了工作时间，宋亦城还是带着她一起到医院去确认当下皮皮的治疗事宜。他先拿出支票垫付了十万的预存费用，按照流程要求，沈暮歌提出要拿到开具□□和流水明细单，他更是不屑，“不用了，我不报销。”然后又捉弄她，“以后你来找我直接学小狗叫就好了，汪汪汪三声给十万，不用这么麻烦。”
她也不理他，守着护士一项一项地开票打明细，宋亦城就在一旁饶有兴趣地看着，时不时地去扯她外套帽子上长着的一坨白色的毛。
到了病房里，皮皮正安静地在床上看好心护士给他拿pad放的动画片。
昨天一系列的变故让饱受病痛折磨的孩子更麻木了，看到救命恩人也没什么反应。
沈暮歌软软地哄他。“这位哥哥会陪你一起看病，还会给你买好多好玩的玩具。皮皮要乖乖的，等妈妈来接你哦。”
孩子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又呆呆地盯着屏幕，不见半点笑容。
冷冰冰的宋亦城似也有一点怜悯，用今天都没有过的温柔的声音说，“睡医院很无聊对不对？明天叔叔给你买个新pad，再买个游戏机，这样你就不会闷了哦。”
两人哄孩子都不是很擅长，悻悻地呆了一会儿变离开了，跟护士约了明天见主治医生再来。走出医院大门路上的行人车辆都已经见得稀少，路上空荡荡的。
宋亦城问要不要打车送她回去，她想也没想就怼了回去：“我以为宋公子现如今的身份地位，出门都是豪车代步呢，要不要我教你怎么打滴滴？”
如今的他似乎都并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好似一切都在掌握中一样，偏偏她恨透了这种游刃有余，忍不住想戳穿这层好皮囊下隐藏的虚伪，却不得要领。
宋亦城也不多和她纠缠，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那行，不送，明天见。”
上车后沈暮歌忍不住在后视镜里，寻找那个目送她离开的背影，未曾想他竟是头也不回拦了另一辆空车，向反方向疾驰而去，颇有些绝情。
她突然觉得好笑，为什么自己还要有期待和失落呢。
静下心来开始为为自己找理由在国内再多待几天。她想了想给手机里唯一储存的那个号码发了一条信息，说自己护照丢了需要去大使馆补办，得再耽搁几天。又寻思以那人的身份，如果要提出来帮忙这就穿帮了，又去了一条信息说为了不惊动旁人还是走正常流程去办理，自己也已经换了住处，会每天发邮件汇报自己的位置。
很快对方回了一个冒号，就是收到的意思，她终于放下心来。
“作为上了今天热搜前十的沈女侠，也不会想在海城再多呆很长时间吧？”
回想起宋亦城这句话，她一激灵。她相信他也是看了新闻才获知了自己的消息，否则一早他就该知道了，不会等到今天。
那如此一来，他是如何好像又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的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谜团那么多，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那么，你突然地出现，又是为了什么？
这些年来许多问题都像这样时时折磨着自己，刚到美国的半年她几乎每晚都睡不着觉，要靠着宿醉才能有一两个小时的安稳。久而久之她便学会，无解的事情就暂时放一边，因为哪怕你熬干了心血也是无益。
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很多的使命要去承担，爸爸还在天上看着自己，看她如何在这混沌的世道，为沈家开出一条清白的道儿来。
爸爸，如果你还在，是不是我已经如愿嫁给了自己最爱的人，仍承欢在您的膝下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
而时光的手就这样推着我往前走，再回不了头。我也会收起这片刻妄想，不再让执念如鲠在喉。
无论你这次想做什么，我们都不是当年天真赤诚的少年，诡计与掩饰都好，我已不会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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