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墓地

　　五天后，谢宝清才勉强让段氏出殡。

　　他努力那么久，还是不能让段氏入谢家墓园，最后挑了个僻静清静的风水宝地下了葬。

　　冷风肃肃地掠过，这天晚上，两个醉鬼跌跌撞撞经过此地。

　　醉鬼甲脚下被绊，一个踉跄摔了个狗吃屎，悻悻爬起来，提着灯盏醉眼一眯，惊见眼前连片的墓地。

　　一阵风嗖的穿过，似冷箭刺透胸膛，瞬间酒意消去大半，醉鬼甲赶紧拉着醉鬼乙要走，却见他醉倒在地上嘴里胡乱嚷嚷。

　　醉鬼甲狠推他一把，低声道：“醒醒，老祖宗啊，赶紧醒醒。”

　　正催着，天又黑透一层，仿佛整个夜幕都塌下来。

　　冥冥之中，响起一道悠远而深邃的声响，“魂魄离散，汝筮予之。魂归来兮，归来归来……”

　　似男似女，如怨如诉，仿佛蕴藏极大的留恋不舍。

　　两个醉鬼靠倒在一块，想起平生遗憾之事，双眼浸出泪意，忽的丛林深处传来哒哒声。

　　马蹄哒哒，不缓不慢地驰来。

　　一阵秋风卷起，悬在四角上的铃铛清脆作响，惊醒了梦中人。

　　醉鬼甲后背凉透，迷糊糊揉眼，竟见夜色林间，一辆马车竟穿梭于树木林间，踏空而来。

　　竟，竟是踏着空……

　　醉鬼甲吓倒在地，又紧紧捂住嘴，把尖叫都憋回去。

　　眼见马车将行到跟前，他再无顾及其他，跌跌撞撞起身，慌张地溜了。

　　转眼间，新坟前只剩了个糊涂着的醉鬼乙。

　　他正痴痴地做着美梦，有花有酒，大鱼大肉，豪宅美妾，说不尽的风流纵情，蓦地耳边起了一阵阵不断的吵闹声——

　　铿铿声，跄跄声，铃铛拂风，似有一道温柔男声低声浅吟。

　　“魂魄离散，汝筮予之。魂归来兮，归来归来……”

　　醉鬼乙不耐烦极了，勉强睁开一只眼，茫茫夜色中，他以为自己眼花，眼前新坟已被彻底掘开，两边积起高高的土堆，几道人影起伏不定，黑发素衣，面容模糊，举止诡异，犹如黑白无常。

　　而他们中间是一座刚下葬的棺材，棺材盖已经开了，一道高大挺俊的身影伏于其上，嘴里呢喃着什么，嗓音低沉而又温柔，仿佛在哄一个赖床不醒的孩子。

　　“大人，时辰快到了。”素衣仆人上前轻声催促。

　　伏在棺材边上的人影纹丝不动，淡白月光扫落林间，照见一双枯瘦修长的手指自女尸眉心划落，挥去眼鼻唇耳之间萦绕的灰青色，随后来到女尸脖颈间，轻轻一拢，仿佛能随时攫取她的魂魄。

　　但他又缓缓摩挲，无限缱绻浓情，“她会醒的。”

　　随着这道声落，不远处的醉鬼登时瞪直了眼。

　　他听过这道声音。

　　昔日大军入京门，百姓夹道欢迎。时值深冬时节，他被挤在外头，远远地瞧见一个挺拔英俊的男人，一身银白盔甲熠熠生光，遇到不慎跌出来的小姐，骤然握紧缰绳，把惊跳的汗血宝马死死勒住，随后又亲自下马，语气温和地安抚受惊的小姐……

　　是哪个将军，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子，醉鬼全忘了，眼珠子瞪得突突的，完全被眼前之景骇到，又听仆人提醒道：“大人，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若是还不醒，夫人只能魂归阴间。”

　　高高在上的鬼大人瞅着静静躺在棺材中的女尸，双眉渐蹙，默了一会儿才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夫人魂魄破碎厉害，要拼凑完全不是一件易事，”仆人婉言相劝，“就算凑全了，妇人醒来也会承受不小心的痛苦，与其到时候眼睁睁看夫人生不如死，还不如……”

　　未说完，鬼大人斩钉截铁道：“那就是有办法了！”

　　见他这般执拗倔强，仆人哑然无言，又听他道：“只要能让她转醒，不管代价多大，都必须试一试。”

　　仆人沉吟道：“远古有一种邪术，叫做嗜梦，一颗心脏做药引便能救夫人一命。可是一颗心脏代表一条人命，您是冥界的城隍，应该比奴才更明白其中的责任！”

　　伏在棺材边上的鬼大人却起身，低沉平缓的声调也压不住兴奋，“我管不了那么多，墨香，现在就差一味药引。只要一味药引子，就足以救活她。”

　　仆人伴在他身边多年，实在罕见他这样的激动，叹息道：“难题是，现在从哪儿弄来一颗鲜活的心脏。”

　　只要想，便不是难题。

　　不远处低矮的土坟旁，醉鬼听完主仆间的对话，瑟瑟发抖。

　　他几乎不敢往那儿看，也不敢乱动，屏住呼吸，耳畔满是呼呼的风声，一下下刮着他的耳廓，有种随时刮出血似的疼。

　　而万籁寂静之间，一道轻缓的步声渐渐朝他这边靠近，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火焰尖上，刺着他的耳膜。

　　等眼前出现一双皂青色靴子，醉鬼终于彻底崩溃，猛地扑倒在鬼大人脚边，涕泗横流，嚎啕大哭，“大仙，饶了小的一命——”

　　且留他这句完整的话，待到话毕，醉鬼猛地顿住话，眼珠子突突的凸出来，嘎嘎沙哑的叫声从嗓子眼蹦跳出来，却显得格外艰涩曲折。

　　心窝子传来一阵锐利的剧痛，醉鬼更是不敢信，艰难垂首。

　　一只手臂横在他胸膛之间，从腕间到指尖，尽根插入心口，一滴血珠未曾掉落。

　　醉鬼双眼瞪如铜铃，映出对方的面孔，却是惊愕又骇然至极，张了张嘴，哑声道：“是你，冯，冯……”

　　戛然而止，瞬间亡命。

　　随着躯体的倒落，鬼大人的手掌还稳稳当当的，紧攥着一颗蹦跳鲜活的心脏，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滴滴答答，落绝不断。

　　鬼大人的双眸中映出相同鲜活艳丽的红，跳跃闪烁，仿若来自地狱深处的鬼火。

　　他拨开女尸胸前的衣裳，手指划落而下，苍白的肌肤便轻轻破开一道细长的口子，死去的心脏脱落而来，他将凡人新鲜的心放进去。

　　等了一会儿，女尸面容缓缓拂开最后一层灰暗之气，如花如月，鲜活如初，但眼皮始终未曾睁开，仿佛真成了一具活死人。

　　“醒醒吧，云珠。”鬼大人抚上她的脸颊，嗓音低缓醇厚，仿佛带有无限眷恋，“阴间有什么好的？人世间才是你值得流连的地方，你醒来，簪钗首饰、霓裳珍宝都会送到你眼前，就算是天上的星星，只要你醒来，我也会为你摘取下来。”

　　皇天不负有心人，云珠眼皮微颤，于炽热的注视下双目缓睁开来，眸光惺忪，如初生婴儿透着一丝迷茫无助。

　　她一眼瞧见头顶上方男人的面庞，怔怔道：“你是谁？”

　　心爱人不认识自己，鬼大人双眸瞬间聚起团团乌云，冷冷扫了一眼在旁边的仆人。

　　墨香冷汗涔涔，心惊胆颤道：“大人，奴早提醒过您，夫人醒来后会留下不小的创伤。”

　　哪知道会是什么都不记得！

　　鬼大人怒气沉沉，抿着薄唇不言语，余光瞥见棺材中的美人儿蹙眉迷茫，甚至透着惊慌的眼神，脸色瞬间转阴为晴，嘴角轻轻挑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借了昏淡的月光，他的五官轮廓是一等一的风流，眸间眼神温柔有情，云珠心中隐隐一痛，也说不清楚什么，油然生出一种亲近感，才敢问了一句，“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丈夫。”鬼大人朝她温柔一笑，眉间光辉如星月银河，令云珠不觉一怔，下一瞬便察觉到一只冰冷的手掌缓缓抚上她的脸颊，声音极为动听亲切，“你是我的妻子，不必怕我。”

　　云珠想了想，觉得他这话也在理，微仰头，红润的脸颊慢吞吞地贴上他的手掌，似要给他信任。

　　鬼大人一把将她勾在怀中，力道渐收，紧圈住她的腰肢，双手微微颤抖。

　　盼到她醒来，着实是上天恩赐。

　　他却忘了。

　　嗜梦这种上古邪术，纵然能以心换命，使魂长生，也有一致命弱点，容易在梦中昏睡过去，醒来管你是心头肉眼中钉，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但如此，往后昏睡的次数增多，人也就愈发淡薄冷情，直至刀枪不入，成为一个情根断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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