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眼珠子
世子妃流产，情绪闹得厉害，谢宝清为稳住她只得耐心作陪，难免冷落了后院的姨娘。
云珠又是其中最受宠的，近日来私下听了不少闲话，甚至还听闻谢宝清为了世子妃，狠心肠把她们这些姨娘都遣散了。
对于这些云珠也就听听而已，那么大一家子也就她清楚谢宝清晚上做些什么勾当。
白天他不能明着过来看望，到半夜却悄悄地来，偷一口香诉一回衷肠，云珠看他一副留恋不舍又提心吊胆的样子，好好地哄着。
直到将近凌晨他才舍得走，有时候云珠迷迷糊糊醒来，蜷在被中，身子是暖的，心是冷的。
这天，谢宝清和世子妃一道去宫中赴宴。没过多久，菁华院的李婆子带着一帮丫鬟家仆气势汹汹而来，瑞香一人挡在门前，冷笑道：“姨娘正在屋里补觉，你们这会儿贸贸然闯进去了，恼怒了姨娘，连世子爷也救不了你们！”
“好大的威风哪，”李婆子嘴一歪，笑着走上来，“可在我们这儿，没用！”
话音落地，她顿时拉下脸，身后的家仆丫鬟纷纷拥上前，将瑞香扣住，又要冲进屋内，瑞香大叫道：“没天理了！”
“原来是王嬷嬷来了，怎么干站在门外，也不往屋里坐坐？”云珠走出来面带微笑，仿佛什么没有被外面这么大的仗势惊扰到。
“段姨娘，现在这儿也没别人，咱们就把话说亮堂，这回奴婢来，是奉大夫人的意思。”李婆子嘴角冷冷的，“”毕竟天冷了，大夫人想找个人说说话，暖暖心窝子，您就跟着奴婢们去一趟吧。”
瑞香喊道：“姨娘，千万别去！”
“死丫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李婆子一个嘴巴抽过去，瞪眼怒眉，好是吓人，瑞香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小声啜泣起来。
云珠看到李婆子这样凶猛的架势，知道这趟躲不过去，“娘既然请了，当媳妇的自然会去，只是我刚睡醒，倦容不整，还请王嬷嬷稍等一会儿，容我去收拾一番。”
李婆子微笑道：“那咱们就在这里等着姨娘。”话罢使了个眼色，丫鬟把瑞香松开。
云珠颔首，随后领瑞香领进屋，关紧门，瑞香往窗下扫视，竟全被重重包围，几乎快哭出声。
云珠坐在梳妆台前，又扭身递给她一支簪子，柔柔地笑道，“替我戴上吧。”
瑞香的手却在剧烈地颤抖，怎么也戴不好，余光瞥见屋门上幢幢人影，仿佛随时冲进来似的，她一下子跪倒在云珠膝前，“世子爷，只有世子爷能救我们……奴婢冲出去，一定找到他……”
“香儿，你还不明白么？大夫人既然把门全都守死，就已做足准备，这回她必定不会放过我。”云珠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珠，温柔地说道，“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我很感激，但是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今天把话说开也好，权当做个了结。”
说罢，她把簪子收入袖中，起身开门，李婆子客气地笑道：“段姨娘，这边请吧。”
这一趟注定是鸿门宴，但云珠没想到，王氏竟与她积怨这样深。
甫一进门，身后屋门骤然关紧，云珠微微蹙眉，李婆子却已等不及，直接推她一把，云珠略带踉跄地走上前丫鬟婆子纷纷涌上来，架住她肩膀狠狠往下摁。
云珠吃疼，知道自己拗不过，跟着跪下，抬头看到王氏坐在榻上，一双刁眼透着算计，吩咐道：“去掌她的嘴。”
李婆子得了命令，揎拳掳袖走上来，云珠偏头躲着，几个丫鬟一齐死按住她，用了好大的力气。
这时又甩来李婆子的巴掌，啪啪二十来下，每次带着一股狠劲儿，云珠吃不住，垂头低眼，满嘴血味，似乎眼中都滴着血。
王氏居高临下地望着满脸红肿的云珠，冷笑道：“没了这张脸，你拿什么勾引男人？”
云珠克制住情绪，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儿，“不知媳妇做了什么事，让娘这样生气。”
见她这样娇怯，氏气不打一处出来，“贱人，你不过是一副卑贱之身，有什么脸面认我为母？这些年我容你陪在我儿身边，可不是让你作妖害人，你咒我儿媳，杀我孙儿，怎能容你留在宝清身边？！”
李婆子得了她的眼色，一把拽起云珠的脖子往外拖。
院中架着一鼎煮沸了的大锅，火在锅底烧，烟气水雾腾腾，落叶飘到水面，转眼间四分五裂。
前阵子，哪家的小妾不听话，正室本就生性善妒，，恼怒之下押着小妾抬进沸锅，转眼煮成熟肉，切碎成细沫，做成一道飘香的佳肴，等丈夫回来便呈到他跟前，丈夫吃了抚掌叫好，压根被蒙在鼓里。
眼下王氏吩咐下人架起沸锅，意思显而易见。
“孩子的事，儿媳一概不知，”云珠垂首，看到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低声道，“娘若有什么误会，等世子和世子妃回来在理清也不迟。”
“宝清那孩子我最清楚，他疼你，到时指不定被你几句妖言说软了心，”说到此，王氏似有滔天恨意，竟上前来一把揪起云珠的头发，往她耳边低声道，“当初你娘已迷惑他爹不成样子，如今我不要这条命，让宝清记恨我一辈子，我也要替天行道，收拾你这妖孽！”
话罢已是嘶声力竭，双目充血，可见多年来她心头压着的恨意有多深。
云珠心神大撼动，不顾李婆子的拉扯，一眼不眨地瞪着她，“我喊你一声舅母，是敬你，不准再污蔑我娘。”
王氏见得她情绪终于有起伏，便被挑起情绪，一把捏住她下巴，“你以为你娘是什么货色，尚在闺阁便爬上了自家亲哥的床，出嫁后不守妇道，才令你爹多年抑郁，吐血而亡，你娘就是你的杀父之仇，如今还护着她，你真傻真可怜，可笑至极！”
云珠咬住唇，狠狠瞪着她，“你胡说！”
“你勾走我儿的魂还不够，当初甚至连那低贱的屠夫也要去勾引，”王氏却越说越狠，“云珠，让舅母怎么说你，你真是个天生的贱货儿。”
“你胡说！”
云珠不会骂人，眼角泛起一层红，她才鼓足力气回道。
王氏仍捏着她的下巴，指甲刺进肌肤，云珠一阵阵疼，满嘴又是血腥味，听到王氏用刻薄的语调说道：“那穷酸的屠户若不是被你勾了魂儿，向你舅舅提亲，也不会赶出去。也是他命好，教他攀上周崇文这个人物，他竟然还不死心，还想把你讨走。宝清也傻，一个女人而已，当件衣服送去便是，非要跟他对着干。那几年，宝清为你吃了不少苦头，处处低头，也是他命中福气大，最后还不是把姓冯的屠夫气焰打尽，还叫他没了性命。”
王氏尚在闺阁时只是一个小吏之女，嫁进镇国公府多年，眼界还是一点没变，她眉角眼梢无不得意自满，看向云珠时又有藏不住的憎恨厌恶。
“平日里，你只晓得享乐，若有一点点真心对他，我也能放你一马。可你实在是个祸害精，哪个男人爱上你，便没有好下场，一个冯颢美已经让我怕了，决不能再让你拖累宝清。”
言尽于此，力大无穷的李婆子掰开云珠一根根抠在地上的手指，一路拖出血痕，直到煮沸的大锅前，李婆子吃力，家奴一齐上前架住云珠的肩胛，摁住她的头压进沸水中。
云珠瞪大眼，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面颊一点点浸入冒泡的沸水，一阵钻心的疼袭来，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儿，推开丫鬟婆子，自己又踉跄地往后退。
喉咙突然发痒，她骤然跌到地上，剧烈咳嗽，眼角都是泪花儿。
丫鬟纷纷涌上来，却见到她半面毁去的脸颊，又骇得顿在原地。
王氏又气又急，“都愣着做什么，赶紧抓啊！”
众人如梦初醒，又走上前几步，将云珠团团包围住。
云珠颤着身子，眼中在落泪，嘴角溢血，鬓发散乱，左半边脸毁到极致，看起来可怜极了。
平日这位段姨娘待她们不薄，以前又是生得温婉动人，笑起来两眼弯弯，眉目多彩，让人不禁亲近，与如今凄惨的光景一做对比，难免动了恻隐之心。
此时，谁也不敢先一个动手。
王氏恼羞成怒，蠢蠢欲动，又听丫鬟匆匆赶来，附耳低语几句，她几乎脸色大变，竟亲自上前要来捉拿云珠。
云珠便缩起身子往后躲，躲不过了，她踉踉跄跄起身，袖间藏得安稳的簪子滑落，她一把捏住，簪尖对准王氏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好歹毒的心啊。”
见她的手在颤抖，王氏面上转惊为笑，是刻薄而又得意的冷笑。
她也不废话，使了个眼色，忠心的李婆子悄然从身后逼近云珠，将有一两步的距离，谁料到，云珠骤然转身，估量精准，簪尖直接捅进她一只眼眶。
李婆子一声惨叫，哀哀倒地，大伙儿只见她一只眼眶血肉模糊，而眼珠子竟是连带着簪身被一起拔出。
动作迅速而狠绝，无人不惊。
王氏看到血淋淋的眼珠子，喉咙间酸水泛滥。她心疼李婆子，但不敢上前，怒道：“贱妇，你到底想做什么？！”
冰冷的手掌抚上簪尖，云珠去触碰那只血淋淋的眼珠子，仿佛眨眼间能在指腹间捏碎，一字字咬牙切齿道：“我只是想要回自己一只眼睛。”
这话教人悚然一惊。
满院寂静之中，忽渐渐响起急促的步声，似朝这边走来。
王氏脸色一紧，云珠嘴角缓缓挑起一抹笑意，冷冷的，绝情的，在王氏回神之前，她扔掉滴血的眼珠子，突然将簪尖对准自己的脖子——
随着纷沓急促的步声，一道身影狠狠撞开院门，踉跄着闯进来。
风尘仆仆的谢宝清尚未站稳，一眼看到与王氏对峙的云珠，她正背对着自己，身姿如柳，秀谷珊珊，令人望之生怜。
他大叫道：“云——”血如喷泉般从女人的脖子前喷涌而出，没喊完的一个字硬生生卡在喉咙间。
他清晰听到尖锐器物钻进了骨肉夹缝之间，噗噗的响，又呲呲的疼。
心在呲呲的疼，又咣当碎裂成无数瓣。
云珠无力倒在地上，临死前一刻，她疼得睁不拢眼睛，视线却渐渐模糊，满目血红红，恍惚间又白茫茫黑漆漆一片。
一生深深浅浅的记忆从她眼前掠过，父母双亡时的懵懂痛哭、养在外祖母身边的惬意活泼、和谢宝清纠缠的这些年，他的风流温柔让她念又恨，临死了，忽然心里空了。
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一幕。
那时候，她从梅园丛中穿过，冷风掠过树梢，一道身影拢着朦胧的灯火跌出枝桠间，乌黑的鬓发上落着白雪，黑夜中梅花又是开得那样好，红艳艳的，攫取天地间所有艳丽的颜色。
“我为您引路吧。”
“有劳小姐。”
从梅园到暖人的屋宇，经过漫天遍地的梅林，一路上风雪满满，夜路难行，他不敢与她并肩而行，走在她身侧略后，态度温和又谨慎。
有时她无意瞥过去一眼，他眼中带着惊慌挪开目光，原来那时候他在悄悄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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