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二

　　整个镇国公府被乌云笼罩，谁都以为谢宝清死了，棺材临近落葬，忽有天，大雪纷飞中，一个年轻人背着一具发臭的躯体，叩开镇国公府的大门。

　　这个年轻人叫冯颢美。

　　人如其名，他生得俊俏白净，五官美如画玉，但望他眉目色彩，又自有一种凌云气概。他的气质是深邃又潇洒，令人一见绝俗。

　　但这样的人，偏偏是个最普通不过的猎户。

　　他称，是在山崖底下发现重伤的谢宝清，听他嘴里一直喃喃有词，又是一副士兵的打扮，好心救了他。

　　等到谢宝清伤势转好，才背着他跋涉千里，徒步找到这里。

　　伤势尚未痊愈的谢宝清被所有人重点保护起来，但他谁都不需要，央求着镇国公夫人，把云珠讨了过来。

　　儿子受了重伤，做母亲的尽力满足他的要求，对他和云珠这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云珠伴谢宝清左右时，偶尔也会遇到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

　　谢宝清很喜欢他，无论从品性还是容貌上，都视他是个不平凡的人，常叫他到屋中来玩。

　　云珠对冯颢美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个雪夜。

　　那天晚上，谢宝清发高烧，糊里糊涂喊她的名字，云珠没办法，只要大晚上起来看他。

　　时间急迫，她抄近路赶去，中途经过梅园，忽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点灯火由远及近，渐渐朝她挪动而来，瑞香提着心问道：“谁，谁在哪里？”

　　冯颢美提灯狼狈跌出来，头上，双肩上，臂上，披风上落满雪。

　　云珠注意到他的鬓发间夹着一片红梅，烛火映衬下，叫人不注意都难，又见他面色微赧，道：“园子很大，我找不到路。”

　　云珠便给他一个和善的微笑，“我为您引路吧。”

　　冯颢美看她一眼，眼睫微垂，温声道：“有劳小姐。”

　　二人进屋，哪知道谢宝清一看到云珠和冯颢美进来，顿时火冒三丈，指着他鼻子大叫道：“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赶紧滚！”

　　云珠被他的怒气吓到了，瑞香扶住她的手臂，轻声询问，“小姐？”

　　云珠轻摇头，随即眼前一晃，冯颢美的侧脸从眼前匆匆掠过，人便走出去了。

　　大概只有这一次，往后她再也看不到他。

　　自从他被发高烧糊涂的谢宝清骂走后，镇国公安排他进军营，他善隐忍，做事十分利索果断。两年后，他从战场上替周大将军挡了一箭，险些丧命，后又奇迹般地复活。

　　周大将军视他为福将，冯颢美有他的赏识，往后几年屡立战功，在朝堂上平步青云。

　　当时风流俊美的状元郎都不及他耀眼，无数名门小姐都对他芳心暗许，就连周大将军的独女也爱慕他，但无一例外全被他婉言回绝。

　　古往今来，美人配英雄是为常理，时人好奇，冯小将军不喜欢虎门将女，也不爱窈窕淑女，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美人将他折服。

　　这是个谜题，难倒了所有人。

　　那时候云珠已抬进谢宝清屋里，和他感情浓浓蜜蜜，多少与他谈起过此事。

　　哪知道，谢宝清一听到冯颢美的名字，骤然翻脸，“谁叫你提他了？他就是一个穷酸屠户，到死都是，你还想着他，是不是心里有什么猫腻？”

　　他捏着她的手腕，淬了毒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探，犹如黏腻的蛇，她浑身一阵阵的冷，怔怔道：“宝清，你怎么了？”

　　“往后别再提他的名字！”谢宝清骤然松开她的手，拂袖气咻咻地走了，当晚没踏足她这里，留宿在梅姨娘屋内。

　　云珠不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往后也不再提及关于冯颢美的事。

　　但冯颢美被判处死刑的那天，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事发生在两年前，天落着鹅毛大雪，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谢宝清一整天都守着她，云珠烦他腻歪，躲到榻上刺绣，忽然屋门叩响，谢宝清出去和秋岚低声交谈，不知说了什么，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笑意。

　　云珠一时恍惚，手上没留神，针尖刺进指腹，她轻轻呀了声。

　　“怎么了，我的姑奶奶？”谢宝清忙进屋，捉起她的手指细看，随后将沁出血珠的指尖含入嘴中。

　　下人还在看呢，云珠羞得不行，扭身躲开他，谢宝清病退下人，屋内独他们二人，他忽然紧紧拥住她，腻在她颈边，说道：“云珠，今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

　　他高兴，无非因为冯颢美的死。

　　但冯颢美死，全是受周大将军牵连，叛国的罪名，触怒帝王，关他什么事？

　　他这样高兴，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是有杀父之仇，就是有夺妻之恨。

　　他的父亲，镇国公现在还好好的。

　　他的妻子，镇国公世子妃，也从未听说过与冯颢美有什么牵扯。

　　这事真是怪了。

　　冯颢美死的那一整天下了好大的雪，云珠听说他行刑完的当晚，有人目睹一群侍从簇拥着一辆华丽的宝马雕车，经过腥臭的菜市口，稍做停留，离去后，冯颢美的尸体凭空消失，从斩断脖颈间喷涌出来的血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成了那年冬末的怪事，京城中人悄悄地议论流传，云珠想到谢宝清对他的厌恶，没在他面前提起，甚至也没跟丫鬟谈及过。

　　或许怪事一件挨着一件，云珠渐渐发现，凡是谢宝清留宿其他姨娘屋内的晚上，耳畔常响起马车角上铃铛碰撞的清脆响声，忽远忽近，如梦似幻，又透着一抹幽幽森气，仿佛从地府蹿升而来。

　　云珠困在梦中醒不来，却察觉到一双冰凉凉的手触摸她的额头，流连眉目之间，又划到唇间，缱绻呢喃，“云珠，我的云珠……”

　　仿佛是男人的嗓音，低沉而又温柔，几乎令她心神瞬失，沉溺其中，眼前却骤然出现一张模糊的脸庞，惊惶之际，云珠骤然睁眼，才发现是一场梦。

　　额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她缓缓转动眼珠子，适应了一下，随后撩开一角床帘，天才蒙蒙亮，屋内空无一人，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时辰还早，云珠想继续睡，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中满是那年深冬的雪。

　　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那么盛大的雪，像是一场场的冤，落不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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