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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远山高月


  尤安礼费尽唇舌,好一番装腔作势,方才激得珑姬出言立赌,还等不及得意片刻,便听得这么一句坏他好事的话,登时心头气煞。他回过头去定睛一看,却见方才的溪边孩童正望着他们,而四下空空荡荡,再无旁人,自是这个痴呆小鬼在胡说八道了。

  若是放在昔日,这般不长眼的小杂种早已被他百般整治,纵不取走性命,也难逃个眼瞎足跛的报复。只恨此刻身畔跟了个凶神,尤安利委实无胆逞威,只强堆笑容说道:“你这无礼小儿,怎么还偷听旁人说话?少在此处打搅贵人,趁早回家去罢。”

  那孩童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望着珑姬说道:“你们若是需要寄宿,可以来我家中,银钱便不必了。”

  他此时说话,言语清楚,神态平稳,丝毫不见方才的木讷之气,俨然如一成人。珑姬瞧他一本正经的模样有趣,又喜见尤安礼受气吃亏,看此子顿时便是百般的顺眼可爱,笑晏盈盈地瞄着尤安礼道:“此赌如何?”

  尤安礼咬牙道:“虽是小儿胡言,也算在下输了吧。”

  珑姬虽有意跟这魔修唱反调,却也知童言做不得准,未尝信以为真,只轻哼一声,又微笑着摸了摸孩童的脑袋,温声对他道:“小郎倒是一个真友了。不过恐你家中大人不肯,还是不便叨扰。小郎能有这般慷慨,我已心领了。”

  此话虽是她哄慰孩童之言,却也未尝没有几分真心。昔时她居于神宫,闲暇之际屡屡外出巡游,岛上七八岁的孩童已能辨美丑尊卑,对她亲近喜爱实属常事。然而面前的孩童,一则不知她身份来历,二则表情刻板呆木,似是天生迟钝,对妍媸无甚反应。肯邀一面之缘的旅人入家而分文不取,纵然有些天真无知,亦足见其心地淳朴。

  她将孩童的模样记在心里,暗想冲着对方这稚子善心,也需在此地好生盘查,万不可令妖兽瞒天过海,遗祸于村人。主意既定,她朝那孩童一笑,随即转身而去,要回村中找户条件尚可的人家。

  尤安礼的赌约之计虽然毁于小儿妄言,但他对村人的想法倒也拿得颇准,只寻得一户房屋最为宽敞的人家,又许以银钱厚赏,主人家果然禁不得利诱,三言两语便同意将旧屋让与他二人暂住。

  其实依尤安礼的意思,是决计不敢让珑姬跟他同屋而寝的。若仅是同屋还则罢了,更有甚者,这村屋摆置简陋,床榻也只又窄又薄的一张,绝难让两人隔帘而卧。他看得脸色发青,待要找屋主理论,这家妇人却恁没眼力,竟还满脸堆笑,劝尤安礼莫要羞赧,大可把握良机。

  尤安礼听完,知这蠢妇多半是将他二人当做了私奔的情侣,顿时骇得心胆俱裂,恨不能挥手将这一家五口尽数毙了。他正自战战兢兢,旁边的珑姬倒不以为意,只传音给他道:“一榻足矣。你要歇便歇,我今夜自去打探。”她身为化境修士,数月不眠乃是常事,全不在乎一夜少睡。

  有她此话,尤安礼总算是落下悬心。他数日来受命于珑姬,不断推演妖兽行踪,再加上赶路匆忙,早已腿脚酸软。此刻顾不得什么风度客套,只取出一个铃铛悬在榻沿,随即倒头呼呼大睡起来。

  珑姬坐在桌边观看,见那铃铛金澄夺目,似是铜铸,上镂犼兽纹饰,作怒睛圆睁态,便知此物多半是尤安礼防身的法器。她对炼器一道知之甚少,也不将此等小术放在心上,便自顾自地坐在桌边合眼沉思。不多时,天色渐暗,村里灯烛珍贵,农人日落即歇,屋里屋外再无人,只偶尔闻得远处几声犬吠。

  直到屋内漆黑一片,珑姬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息,睁眼环顾周围。尤安礼犹自酣睡,那犼兽铜铃也静静悬垂着,没有分毫异样。她站起身来,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

  是夜月明而星稀,村落内银辉遍洒,风吹影摇,寂静之中略显凄冷。然而待珑姬走到村头,凝神以天眼观看,只觉此地灵气温和,阴阳安定,是寻常的乡野之貌,并无丝毫异样。她不擅术法,故而路上每逢问卜,往往令尤安利为之,但若论灵觉敏锐、道行高强,却是十个尤安也及不上她。倘若连她都察不出异样,那便真的无计可施了。

  珑姬察看许久,一无所获,心下也终于动摇起来:莫非妖兽真的不在此地?如今魔气已断,若是找错了地方,便只得罢手归去。待到日后官家得报,遣人到神宫递赩书求援,其中定要虚耗时日,又不知会枉送多少性命。

  她想到此处,不禁暗叹一声,顿感颓然疲惫。自她入主神宫、镇守外海以来,尚是首次遇挫,非但未能在海上诛灭妖兽,让其遁入内陆为祸,就连循迹追踪都困难重重,希望渺茫。刚才尤安礼在侧,不得不示之以威,而此刻夜深人静,风寒露重,唯有远山之上皎皎如银 ,是一弯眉月方出。月残似钩,望之倍感凄清,更令她想起诸般往事,胸中微微一涩,暗自想道:难道当日的决定,是真的做错了么

  此念刚生,旋即被她抛诸脑后,再不多想 ,只凝神思考妖兽的行踪。而今村中日夜之象均已鉴过,并无异常,可见妖兽不在村里,若非早已远遁,便只能潜伏在近郊了。只是妖兽性喜食人,纵然潜伏郊外,也多半禁不住人烟诱惑,总该遗留些蛛丝马迹,岂有无影无踪的道理?

  她左右寻思,虽觉愀然不乐,仍旧强打精神,抬步往沿村郊野走去。此村不过几十户人家,村头村尾跑上一回,便是八岁小孩也不费劲,她心中烦闷,不知不觉间便已沿村绕了半圈,又兜到溪边来。夜色里水流幽深,显出其下溪石格外莹润皎白,宛如是细心打磨过的缀物。龙姬眼见此景,顿时又想起村头巨石上刻写的诗词,心道:这便是所谓的“桃溪苍石如玉”了,可惜百年既过,顽石能如玉依旧,词人却多半尸骨已寒。

  正自感慨间,她稍一转头,远远望见溪边有个矮小的人影,身形熟悉,赫然是白日里遇到的孩童。看那孩童立处的位置,与先前分毫不差,竟似半步未曾挪过。

  珑姬顿时心下大奇,这孩童行为诡异便罢,难道家中大人也听之任之么若非她天眼已开,能鉴阴阳生死,恐怕早把这孩子当作怨灵水鬼之物了。当即快步走去,低头对那孩童问道:“小郎,夜色已深,你怎还不归去?”

  孩童听她询问,只默默抬头看了她一眼,便爱理不理地转头看向远处山脉。珑姬早知这小孩性子古怪,当下也不生气,依旧问道:“你家中大人可晓得你的下落?”

  “她知道。”孩童动也不动地回答。

  珑姬又说:“夜深露重,你不怕冷吗?”孩童这次却未曾理会她了。

  若是成人如此态度,恐怕珑姬早已拂袖走开。但她对儿童向来甚是宽容,见对方态度执拗,便不再多言,只将四下望遍。但见满处荒烟乱草,幽幽朦朦,延向莽莽群山,看似阴森可怖,实则气宁风定,乃安泰祥和之状。气象如此,此地应无妖佞作祟,纵然这孩童在此处立上一夜,想来也无大碍。

  她见周边如此情况,便在袖中略一屈指,施一小术,将溪畔阴寒之气驱散少许,以免这孩童感染风寒。作法既毕,正欲走开,却听那孩童突然问道:“你是从山外来的?”

  珑姬微微一怔,说道:“不,我自南边来。那里是一片很大的海,可没有山。”

  孩童静默无语,少顷又问道:“山外是什么?”

  珑姬见他始终眺望群山,又问得如此认真,不免更为诧异。她虽少谙世事,也知时人安土重迁,一世耕耘皆在阡陌,若非巨祸猛灾,轻易不离梓乡。既是风调雨顺,又哪在乎千里之外风貌如何?

  她想了想,抬袖指向山尖一弯眉月道:“向月而行千里,可出南歧,其后是中土豳国,奉媴氏为天子至尊。豳国之人重礼,与我们的风俗很不一样,它的国土却比露兰国大许多……”

  孩童问道:“露兰国?”

  珑姬说:“此地便属露兰国。”心中却想,原来村人当真如此浑浑噩噩,竟不知此朝国号。她见孩童似对此事甚有探求之心,便又指点道:“南域之中,共有三国十二郡,是豳天子所封公侯。再有十四伯国,散于沿海之地,那便是我的家乡了。而这里名唤露兰国,是翢山蓼氏的封地,三国之中唯它毗邻南歧山脉,越山北去,便可至中土豳国。”

  说到此处,她微微一笑,又道:“可是南歧之中,有许多的猛兽毒虫,还有本领高强的傩族坏蛋。像你这样的小孩子若是闯进去,那便再也出不来了。你要是不回家,山中的坏人兴许就会跑出来,趁黑将你捉了去。”

  她这番话却纯粹是虚言恫吓了。其实傩族一脉潜隐千年,纵是真有凡人横穿山脉,也未必能见得一面,哪里会跑出山来逮凡人的小孩?无非是她看这孩童性情奇异,家中大人又似是极不上心,恐他真的贸然闯山,遭遇不测,因而有意诓骗。

  孩童木木呆呆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否真信了珑姬的话。数息之后,他难得将目光从山尖高月的移开,抬头与龙姬相望,问道:“豳国之外又是哪里?”

  珑姬心道,你一个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难道还真想翻山去豳国不成?小鬼头不爱理人,想法倒多。

  她虽略有些不以为然,但对方既问,也并无隐瞒敷衍之意。正欲回答,忽听远处一声尖鸣,其声哀而凄厉,轰轰似狂风过境,赶得林间栖鸟惊窜群起,纷飞掠空,霎时间竟如乌云遮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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