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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谣逾墙


  老扎灯匠陡见他如此阔绰的出手,编灯架的动作亦缓得一缓,磨磨蹭蹭地站起身走到柜台前,浊黄老眼将上面金叶子一望,微微咧嘴道:“公子的开价,倒可将小老儿整个铺子买下,怕也费不得零头。”  

  尤安礼笑道:“我不要你的店,只想要些别的东西。老丈,你在这国香城中多久了?”

  老扎灯匠眯着眼回忆道:“太久了,记不得了,约是有四十来个年头吧。”

  尤安礼将那金叶子轻轻往前推了寸许道:“如此说来,也算是本地的老户。我这个人呢,家中薄有田产,衣食无忧,不求上进,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游山玩水,搜罗些奇闻异事以作私录。不知这国香城中可有什么稀罕事?”

  他那金叶子推到哪儿,那老扎灯匠的目光也随到哪儿,听他此时问话,便嘿嘿道:“奇闻异事,自是有的。不过风流艳事,天下大同小异;怪谈异志,却又十鬼九虚,不知道公子究竟想听什么趣话?”

  尤安礼听他言语流利,大异于外表的老迈昏昧之状,心头倒也满意,若无其事道:“方才我在外头游逛,听巷头小儿口唱一歌,十分有趣。只是不解歌词之意,不知其中可有什么来历?”

  老扎灯匠道:“娃儿崽爱唱爱跳,嘴皮一磕便成调调,哪有准数?胡凑的罢了。倒也有几句老腔板,不知公子听的是哪首?”

  尤安礼便将那“金瓯满”四句复述一遍。老扎灯匠挠着脸上皱皮道:“小老儿年岁大了,记性可差,公子念这么些文词,我实在记不清楚。如能哼个大概调调,许还能想起来。”  

  他说得不紧不慢,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尤安礼无可奈何,只得以扇柄敲桌为奏,将那童谣含含糊糊地哼过一遍。那老扎灯匠听完又道:“慢些,慢些,快了可听不清楚。”

  尤安礼险些给他气着,扇柄重重一敲道:“你到底是记得不记得?”

  老扎灯匠将头仰了,脖颈抻得长长,便如老龟晒日般凝固半晌,方才拖长了腔调道:“好像是耳熟。这词儿是老曲,当年在花柳巷子里也曾时兴过,唤作《晶光佩》。小老儿当年有幸,夜间出门办事,打那花楼前经过,倒也听过一两回……”

  尤安礼截断道:“莫要闲扯。老丈,我说的乃是童谣,可不是青楼艳曲,你若不知,便请直言。”言罢扇柄轻点,就要将那金叶子收回来。

  老扎灯匠瞥见他的动作,当即晃晃脑袋道:“公子别急,此曲的确有段掌故,因避今上的事由,后头便少有人唱。这巷里住过一个老妓,大前年出的殡,倒跟这些娃儿崽打得好,许是从她那儿学来的。”

  尤安礼一听,心中顿时大失所望。他原本以为此谣或是民间士子暗讽二公主蓼佩素之作,可是听这老头的意思,却是一首几十年前已有的老词。彼时蓼佩素恐怕尚在襁褓,自然与此谣无关了。他想清这点,便兴致缺缺,只听到“今上的事由”,才强打精神,继续追问:“这曲子又有何掌故?”

  老扎灯匠垂下脑袋,两眼朝四周瞄过,又将那灯架抱来边扎边道:“原来也是一桩好事。传言早年国主触犯天忌,命中无子,便请仙家作法改命。仙家算出他命中需娶一位贵人,方可破命解灾,于是广发布告,要找八字相合的女子。寻倒也是寻着一位贫家女子,迎进宫中封作王妃,这女郎据说名中带一晶字,便唤作晶妃。待晶妃入宫,果中仙家所言,王后不出一年便诞下长公主,又生二公主与长殿下。只可惜那晶妃虽是飞上枝头作凤凰,却无福享得清贵,只诞下一女,便即难产而去。唉,想来人人生而有命,僭越本分,到头不得善终。”

  他许是无心之言,落在尤安礼处却分外刺耳,挥着折扇淡笑道:“是吗?我看那晶妃虽然命短,也是富贵一场,好过受贫贱卑微之苦。她若算命苦,又如何引得莺花女子争相传唱?我倒觉得华厦十年,胜过茅瓦一生。”

  老扎灯匠仍旧埋头扎灯,不慌不忙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公子生来是富贵闲人,天赐的好命,自然一生安乐无忧。”

  尤安礼呵了一声,笑吟吟道:“便承老丈吉言。只是那晶妃既能作国主的贵人,不也是天赐好命么?怎就算得是僭越?”

  老扎灯匠神神秘秘道:“这其中确也有些说道,只是无凭无据,小老儿姑妄说之,公子且当笑话一听。你想晶妃出身贫寒,父母双亡,那是官面上的说法,可一个女儿家平步登天,家中竟毫无封赐,亦不曾听说有亲戚出面指认,岂不是古里古怪?因而坊间有些传说,道她非是良家子出身,而是那……”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对尤安礼嘿地咧一咧嘴,依旧低头编那灯架。

  尤安礼察言观色,早已心领神会,也古怪一笑道:“原来如此,倒难怪烟花巷子里给她作歌。”

  他昨夜身陷温柔乡,惦记的乃是留诗人的身份,所以只一心套问近些年来的异闻,竟把这桩奇谈给错漏过去。此刻无意间得悉,也只觉滑稽好笑,暗道南域毕竟野鄙之地,公主扮男,国主娶妓,堂堂公国之室,却整得乱七八糟,一个赛一个的荒唐。此等怪事若放在东域、中土,简直可说是骇人听闻了。

  然而无论怎生有失体面,终归是几十年前的旧闻,与他目下所查之事无甚干联。待他在心底暗暗讥笑过一番,也便对此事乏了兴头,抱扇揖礼道:“原来这曲子竟有如此来历,倒确是奇闻一桩。今日有缘,这些银钱送与老丈添酒吧。”

  说完脚下挪步,便欲转身离去。那老扎灯匠却长臂一伸,截住他道:“公子慢走。这酒钱单买一个故事,可也忒贵。小老儿福薄命贱,恐怕消受不起,只愿十中取三,权作个棺材本。”他原本佝偻身子缩在台后,又是屈臂扎灯,尚且看不出异样,此刻伸直胳膊,竟显得奇长无比,垂可及膝,活脱脱一双猿臂。

  尤安礼陡然被他这么一拦,倒也有些吃惊,便停了脚步。他本谨慎多疑,见这老头体貌异于常人,立刻将折扇遮在襟前,随时备着使一张神行符。又凝目打量对方气态,只觉其眼中浊黯无神,毫无光华,绝非修行之辈,心下方才稍安。

  老扎灯匠怎知他心中暗鬼,缩了手臂嘿嘿道:“小老儿天生畸形,吓人得很,也只能在此犄角谋个生计。”说着从台底取了一柄小铁剪,把那方方正正的金叶子沿短边细细地裁了,挑大的一块递与尤安礼。

  尤安礼低头一看,倒是裁得平直工整,不多不多正剩七分,顿时哭笑不得。他身为修士,想要钱财是易如反掌,怎会将这区区一张金叶子放在心上?让他拿这样一张被割损过的金页,委实不如扔了好。但他也不欲跟这老头蛮缠,便将那七分金叶直接一团,塞进袖中暗袋里。

  老扎灯匠眯眼看他动作,点一点头,又自墙边取下一盏巴掌大的小灯,用竹盒彩纸装了,依旧递到尤安礼面前:“故事说了便罢,终归是个虚物,这小玩意儿便送给公子,作个添头。”却是一盏桃纱糊的莲花灯,材料平平无奇,但难得小巧精致,倒也十分雅观。尤安礼横竖是七分的残金叶子都已收了,更不差这一盏灯,索性也提在手中,离巷而去。

  他一番信步闲逛,不知不觉过了半日,此刻右手执扇,左手提灯,也失了游玩的兴致。不多时便返回饮翢台,故技重施,以行云、障目二符重返水阁。只是这番施术能糊弄凡人,却瞒不过珑姬耳目,还未等他落座,便已袖手飘然而至,站在他房中瞻顾:“让你买本书册,怎还包装得花花绿绿?”

  尤安礼将手中竹盒放在桌上打开,苦笑道:“书未找到,倒捡了个破烂回来,权作此行的凭证吧。”便将自己出去后的经历一一交代。珑姬听完也未说什么,只将那莲花灯取出掬在掌心,左右察看。尤安礼见状便顺水推舟道:“此为花灯,凡间多在节庆时以此添饰。阁下若有兴趣便拿去吧。”

  珑姬也不推辞,嗯了一声道:“我在岛上居住,每逢海祭,也见过凡民放纸船灯,大抵和你们的花灯相似。只是这灯架扎得工整漂亮,是难得的手艺。”说着便将莲灯往袖中一拢,转眼不见踪迹。她纳了灯,又坐在尤安礼对面问:“既然民间找不到那《扶桑志》,可还有别的法子?”

  尤安礼归途时早料她有此问,当即答道:“此书既是孤本,恐怕难得弄到。阁下若当真想看,也唯有从长公子那里取了。”

  珑姬闻言默默凝思,久不言语。尤安礼知她为难,便开口劝说:“阁下,以你我之能,想窃一书原本不难,所虑其一是于礼不合,其二是有那国师槁梧在侧。阁下所到之处,真阳高炽,阴祟荡清,凡人懵然不觉,像他那般的修士却实难瞒过,徒引猜疑。但其实此书若文如其名,记的乃是扶桑风土,我们又何须去阅他人传志?如今普天之下,修士之中,岂有比阁下更近扶桑者?”

  他说到这里,觑一眼珑姬脸色,见她神态平静如常,方才继续道:“长公子将《禽经》与《扶桑志》共阅,也未必是什么反常之事。兴许无意中在《禽经》里阅及金乌,心生好奇,才去找了《扶桑志》比对。若不然,那鬼车鸟与扶桑又有何干联?既连阁下亦说不知,那旁的修士更是无从获晓,遑论着书立说了。”

  珑姬听他一番分析,也觉言之成理,想了想道:“鬼车鸟衍于南域,与扶桑相去万里,我实想不出有何牵连。不过当年傩族与青都修士共伐金乌,鬼车既为巫王座驾,或许也被他带了几只过去……”说罢却又自己摇头否决道:“不成,鬼车虽为神凤之属,与金乌却是天壤云泥,绝难抵抗真火之威。它们近不得扶桑,想来巫王也不会做此无用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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