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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拂麈揭恩霈


  珑姬既已决意去访那国师槁梧,也不欲拖延时日,然而她本来不善言谎,一时半刻竟想不出再次入宫的由头,只好暂且搁置。期间尤安礼依旧频频外出打探,除却一干世家贵胄的风流韵事,可说是分毫无获。

  如是耽误了三四日,转眼已至吞乌节前夕。尤安礼表面浑若无事,实际上却暗中留意珑姬表现,果见她终日闲歇懒坐,神貌益发散漫昏倦。再伺机以天眼观之,便连其周身焰光亦淡去不少,一副恹恹不振之态。

  他心知以对方的本事,哪怕龙困浅滩,要收拾自己照样不费吹灰之力,更懒得起什么鬼祟心思,只趁着每日例行禀报时旁敲侧击,提醒她防备那留诗者,勿要被人趁虚而入。珑姬每次与他谈论,皆是坐在桌边,以手支颅,怔怔出神,偶有应声,也不知是否当真听了进去。她心不在焉,尤安礼也无可奈何,只能暗祷这几日风平浪静,莫生事端。

  这一日他依旧潜出水阁,去街头巷尾逛过,正与珑姬回报,却听外头宫人来禀,说是国师来访。珑姬原本倚桌垂眼,是半睡半醒的架势,闻言立刻双目明睁,站起身道:“倒是来得正好。你与我同去见一见他吧。”

  于是两人出了房门,往饮翢台上行去。珑姬记得自己早先所诺,便遣人去唤荆石前来,还未等这小孩赶至,却是槁梧携了两名道童先行登临台上,与珑姬见礼道:“本当早来拜会赩仙,只是祭礼将近,宫中诸般琐事,须得经由贫道安排。俗务缠身,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珑姬原本正坐台中,此刻亦起身还礼道:“国师拨冗而来,足感盛情。”便让到台上西侧面东而坐,以示主宾之别。槁梧口中谦让一番,终须顾及宗室之仪,便在上首端坐。尤安礼与那两名道童在旁侍立,因要备着暗中提点珑姬应对,便有意站得近了些。

  两边台上坐定,先例行一番客套,问过国主情形,又论起万黛山卓氏的景光。其实所谓修行世家与凡间宗族大不相同,并无血系亲缘之纽,纯以道统相承。初有修士占据一山,便收纳凡民休养,从中择取良才传授。因卓峰乃其洞府所在,凡有不得赐号的弟子出世,便一律自称“卓氏门人”,久而久之,山中凡民亦尚卓姓,多数自行改之,以祈仙缘。这槁梧原本俗名卓桐,只是奉山主之命前来国香城当差,便赐下道号,以便蓼氏加封。

  两人三言两句,正提及现任山主蟪秋子之事,阶口却悄然走来一人,身形矮小,青衣木簪,正是荆石。珑姬虽与槁梧叙话,也早已听见他的脚步声,便朝他轻轻招手道:“来这边坐。”

  荆石依言坐到她身侧,随后目不斜视,直直看向台缘红纱,又是一副老头发呆的模样。槁梧见了也只呵呵一笑,又向珑姬续道:“昔日山主初入道府,有幸随先主三度游访红浥,谒见赫月真人,三拜之时,方才得会赩仙。而今算来已近二百年,却也时时与我等提起真人风采,令人神往。”

  珑姬应了一声道:“我彼时年幼无知,蟪秋真人来访之事,实在记不得许多。但先师在时,亦对贵山道统多加赞许。不知蟪秋真人与国师如何称呼?”

  槁梧笑道:“贫道无才无德,幸为家师朝朔真人所收,得唤山主一声师叔。可惜家师性好传道,门下弟子何止百人,山主身高责重,未必记得贫道这不成器的师侄。”言语间却甚是爽朗,并无抱憾不平之意,且有心思玩笑道:“赩仙为赫月真人独传,想来备受师长关注,倒不虞此中苦恼。只是青都香火昌盛,徒众广源,不知赩仙除了郁离真人,可还记得住旁的同门?”

  珑姬道:“实不相瞒,我幼时随师去往青都受戒,懵懵懂懂,并不识人,除了欧阳先生授我以道律,未曾记得旁的道友。其后虽听先师讲论青都众仙,却已身在岛上,徒有神往,未曾谋面。”

  两人谈起师承传辈,又不免将南域世家、青都众仙都逐一提过。尤安礼在旁侧立,原本对东、南二域的情形早已熟悉,便听得甚是无聊。一双眼睛暗地里左张右望,先是打量槁梧膝头拂麈,琢磨那银丝是何材料,又将槁梧身后两名十三四岁的少年看过。觉这两人法衣齐整,佩玉戴冠,倒也很是考究,只可惜眉宇神气十足正经规矩,略显呆笨。他们倒还与荆石大不相同,前者是一副乖巧弟子的顺态,故而有失灵动;后者却是冷坑顽石似的我行我素,大有目中无人之意。

  他正自暗中转念,却听旁边珑姬说完青都概况,忽而话锋一转道:“前几日入宫,与二公主去取那雪狮玉镇,偶遇长公子前来。我看他气色极差,不知是何缘故?”

  尤安礼一听此话,知道这是正题来了,当即抖擞精神,留意槁梧言行举止。槁梧端容道:“赩仙已见过长公子么?此子生逢盛阳极煞,易遭毁伤,贫道虽欲替他解灾,奈何命数所限,神通难为,实是爱莫能助。贫道此来,亦是要请教赩仙,若一人生于丙午年五月初五午初三刻,又体弱神虚,稍有阴阳气变,即患魂惊之症,此事该当何解?”

  珑姬推算他所说年岁,果真便是长公子蓼馨烈的八字,所指之症亦相吻合,便点头说道:“天命之人,多生于特异之时,这是他的定数。丙午属双阳交汇,天地二火合和,又逢阳时,旺极而反生败象,此害无法可破。所幸其非生于午正,而是午初三刻,未臻极点,纵有易受魂惊之患,若非外物触发,亦不致无故受损。国师方才提及阴阳气变,可是晓得其中缘由?”

  槁梧在她说话之际连连颔首,听闻最后一句,方才面露苦笑,拈须徐道:“此事说来话长,又涉宗室阴私,贫道实不宜多加评议。阴阳气变,绝不是外物有意相害。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因果自招,无咎于人。”

  珑姬道:“国师此话怎解?”

  槁梧寂然无语,抚摸片刻,忽而拂麈舒挥道:“青阴,素翳,你二人且退下吧。”

  两名童子诺声而去。珑姬看了眼身旁两人,正迟疑间,槁梧已先声道:“既是赩仙座下,自然毋庸多疑,还请自便。此事虽未见光彩,但亦无不可对人言。赩仙可知这露兰国的请仙台何以名作‘饮翢’?”

  珑姬沉吟道:“我听闻蓼氏祖上曾受翢鸟恩惠,此鸟重首短尾,若饮于河,则必携伴而往,互为衔尾,方能俯身饮水。他蓼氏以此作名,想是欲取恩惠互施,相倚相助之意。”

  槁梧点了点头,复又叹道:“蓼氏只道是神鸟报恩,却不知此中另有隐情。我万黛山在南域之东,毗近露兰、乐华二国,若以凡间国界而论,反倒地属乐华,却屡屡遣人为他露兰国师,赩仙道是为何?实则敝处与蓼氏旧有因缘。蓼氏先祖曾领南路诸侯伐黎,途中受傩巫所害,有雕鸟通灵,替其求告于我万黛山卓峰之上。当是时青都檄令天下,四域炼气士共助媴氏,于是先山主设下一法,自损一百二十载修为,破了那傩巫邪术,好令南路诸侯及时行军,勿坏大事。”

  珑姬诧异道:“此却和我所闻不符。不知先山主所设何法,竟要费百年道行?”

  槁梧苦笑道:“乃是冲命法。”

  他一语掷下,珑姬与尤安礼齐齐动容。珑姬袖中轻动,已取出一朵白兰,拈在指尖端详道:“我本道此花曾为灵草仙葩,只因受凡人灌培,方才磨尽灵性。依国师之言,却原来是先山主冲命所凭的缘物。”

  槁梧瞬也不瞬地目视她指尖白兰,神态中亦多现感慨,惚恍片刻后才道:“赩仙所料不差。当初先山主于卓峰设坛祭天,为蓼氏解灾冲命。因手中并无蓼氏的因缘之物,便取那翢鸟喉血,濯灌山中野兰,得此孤种以为凭证。其后冲命之法既成,蓼公自然康复如初,只是他原本命寿六十三载,卒于黎抗王玄孙,经黎抗王逆命之灾,又得先山主冲命相救,一祸一福,反增寿十二载,正应先山主一百二十年修为。自此蓼氏便算是逆命之族,为偿所欠,其十二代内枝叶零落,子孙短寿多灾。此事本非先山主所愿,但亦与我万黛山因果有沾,故于羽化前留下遗命,嘱后世弟子出山受封,佑他蓼氏十二代内香火不灭,以补其过。”

  他口中徐徐讲来,听得珑姬轻轻摇首,喟然道:“黎抗王一人逆天改命,篡乱因果,却累多少无辜为之受过!那么长公子之怪疾,也是此事所起?”

  槁梧道:“自蓼公伐黎算来,长公子正为第十二代子孙,乃应命终劫之人,故而极难排解。他夜中惊梦,日间恍神,皆系因果报数,实非外物所害。贫道虽明其中究竟,实在力有未逮,莫奈其何。此本为敝处私务,故山主不愿惊扰神宫,只是如今赩仙亲至,亦不敢隐瞒,还请赩仙顾念蓼氏伐黎之功,多施援手。”

  珑姬闻言不由微微侧头,与尤安礼互望一眼,目中俱是疑色。他们本道蓼馨烈之症乃宗室嗣争,又揣他夜梦的怪鸟或为留诗人所驱的鬼车,可槁梧一番隐故说来,浑不是这么一回事。尤安礼原本疑他尸位素餐,居心叵测,有意要趁此番谈话试他一试,却不料对方托出如此一段曲折隐情,事涉久远,实难证其真伪。他表面不动声色,心思飞转不歇,只觉眼下蓼佩素、蓼馨烈、槁梧各执其词,一时间扑朔迷离,竟不知孰真孰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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