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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故曲绝三户


  在场诸人当中,槁梧、尤安礼皆为修士,虽仅炼气境界,却也各有防身手段,并不惧那主座者忽施杀手。蓼佩素、驸马与众侍卫则身怀武艺,又有宝玉、吉符等物护体,只需小心谨慎,当可平安无事。唯独荆石一来肉体凡胎,二来又年幼气弱,易为阴术所害,因而珑姬特意将其携在身畔,以便随时照护。此刻在殿前落座,并未刻意分席,只腾了些位置,依旧让他坐到身侧。

  余人听“蓼团素”出言立誓,又看珑姬已然落座,亦无别法。槁梧持了拂麈道:“二公主,此处隐患重重,你颈上之玉切不可摘下。驸马郎与众大人身带铜剑宝符,亦可暂保平安,只是稍后务要沉着警醒,不可使镇魔符脱落己身。此人来历不正,还请稍安勿躁,且看他有何图谋。”

  蓼佩素与驸马自然应是。槁梧身为国师,不敢疏忽职责,自己坐了殿首西侧的首席,与珑姬正对。蓼佩素坐东侧次席,驸马坐西侧次席,与珑姬、槁梧邻近,是为方便照应。其余侍卫与尤安礼则在稍远处各择座席,以防殿门处所坐的尸身有变。

  眼看众人坐定,主座上的“蓼团素”玉手捧樽,香腮露笑,状甚悠逸。她自众人入殿以来,举止言行无不娴婉淑雅,烟态引怜,便如真正的蓼团素一般无二。然而这般情态由她做来,虽不失秀致,却偏偏有股说不出的诡幻飘渺之感,仿佛是一具极逼真的人皮玩偶在与众人对答。

  她举樽对珑姬道:“姬二妹远道而来,此酒先祝妹妹芳龄永继。”

  珑姬双手置于膝上,直身淡然道:“方才已与阁下道明,我乃红浥岛修士赩珑,非是姬姓。且杯中秽物不洁,我不能破戒。阁下身怀傩术,究竟是何方神圣,还请直言。”

  “蓼团素”见她拒受,也不强求,放下酒樽道:“礼限三爵,是当温克。既然如此,便先上乐歌,以助雅兴。”随后伸手轻拍,身后的翠袖婢女仍旧倒折脑袋,怪声怪气道:“起乐!”

  其时殿中虽然昏暗,但因走势狭长,大抵能够窥清。除却连排宴席外,既无乐师舞姬,也未设弦簧奏器。众人正惊疑间,忽听殿门处一阵窸窣声响,定睛望去,竟是那些歪头折颈的侍卫尸身缓缓站起,离席列队,步履整齐划一,往殿前锵锵而进。这些侍卫死去不出半个时辰,尚未现出尸僵之象,膝曲臂弯折柔自如,除了顶上头颅不在正位,行动实与生人无异。

  这队尸兵走至殿中,戛然止步,同时抬手抽出腰间佩剑,铮声长鸣震耳,闻之令人心战魂惊。蓼佩素等人见此诡景,自然悸骇非常,几名侍卫坐得离那尸兵阵稍近,更被这拔剑之威所吓,当场便要举兵自卫。旁边尤安礼低声急喝道:“诸位大人不可妄动!阴尸凭气辨位,心乱则危,凝神守意,勿为所乘!”喝令之间,手中折扇翻挥,暗施数张清心符,将左右侍卫悉皆抚定。

  他施术方毕,只见殿中尸兵齐齐横剑身前,喉里低声咆咻,心头顿时一紧,唯恐是自己的术法引得阴尸躁动。正警觉观望间,却听这低咆时起时伏,隐蕴节律急缓,不禁略感奇怪。

  尸兵咆吟片刻,又同时竖剑朝地,重击足底雕砖,其音轰铿不断,好似钟鼓急敲,磬铎促鸣。剑击铮铮响,如疆场锋镝乱撞;尸咆森森然,若沙虫猿鹤凄嚎。殿内霎时风氛肃杀,惶惶莫名,正当诸人危悚之际,咆声辄止,群尸齐声唱道:

  “风起何台?旌遮毂交。

  戎车远辘,三户栗栗。

  月起何台?黍荑稷靡。

  征辔彼虏,三户栖栖。

  歌起何台?龟黯鼎黝。

  烈骖野捐,三户悼悼。”

  这些尸兵颈骨已折,按理不得发声,此刻却引吭高歌,毫无窒碍。其音沙哑枯涩,缥缈如隔远野,凝神谛听,则又近似附耳贴鬓。尸兵一曲唱毕,仍旧击剑不止,尤安礼久闻其音,不觉心神恍惚,直欲离席入阵,与其共击共歌。幸而他毕竟修为在身,初察手中扇柄沁出丝丝凉意,当即醒觉不对,用力一咬舌尖,方才脱了幻魇。

  他再看左近,见众侍卫脸色痴滞,手撑席案,隐有起身入列之势,连忙挥扇施符。谁知这些人入魇已深,神智沉昧,凭清心符尚不足解。正紧急间,殿前忽传叮铃玉响,与剑击声声应扣,丝毫不错。数十尸兵同律击剑,其声重逾牛象,亦不能压过这细细清音,反而渐轻渐远。不出少顷,竟全然颠倒过来,显得是玉音亮澈而剑声微茫了。

  自这玉音初响,众侍卫便略有怔愣之态,待得后头轻重扭转,已然全数清醒,各自抚耳摸颊,甚为迷茫。尤安礼见他们脱困,心下一松,扭头望向殿首,果见珑姬手持一根玉箸,对准案前金樽轻敲为奏。待尸兵静歇不动,她才停箸置案道:“前朝野曲,能唱出此般□□,殊为难得。”

  主座上的“蓼团素”斜斜倚案,手拈玉匙,含笑问道:“妹妹识得此曲?”

  珑姬垂首缓道:“《帝台》遗曲,如何不识?”

  “蓼团素”欢容更盛,手中玉匙轻舀羹汤道:“此曲为闾民所作,辱及贵氏宗亲,是为淫恶之词。不过如今闻来,毕竟感伤同忾,亦有动听之处。妹妹觉得如何?”

  珑姬淡道:“三户于上不敬天命,于下不采民声,灭族绝姓,皆是咎由自取。阁下与前朝有何干系?”

  “蓼团素”仰额含匙,睐眼道:“既唤赩仙一声妹妹,还猜不得妾身的来历吗?”

  珑姬笑也不笑,话音愈冷道:“我确有一孪生姐妹名作赩玲,然而她道陨身消,迄今三十年矣。阿玲既故,再无别属旁亲,阁下既要摆弄玄虚,那也悉听尊便。只是你既与我为难,何必祸连蓼氏?”

  “蓼团素”听她厉声质问,忽而放了玉匙,朝她细细端详,掩袖轻笑道:“妹妹何出此言?蓼氏身为封户,不能勤王护主,反作乱臣贼锋,受此报衍,如何算得祸连?我本就欲取蓼氏,又恰逢妹妹离宫仙游,顺道一晤罢了。”

  珑姬道:“你欲何为?”

  “蓼团素”侧首想了一想,抚掌道:“宗室绝弦,罪在豳山。他蓼氏不过从犯之眚,我也不多加为难。蓼氏先祖曾聘宗室贵女,得封翢山之地,如今他有三女二子,我便尽杀其女,再诛一子,充作偿还。妹妹以为如何?”

  珑姬尚未回话,旁边蓼佩素已是怒目切齿,勃然道:“妖人放肆!我今日便在这里,倒看你如何杀得!”

  “蓼团素”朝她轻瞄一眼,仍旧温柔款款道:“蓼翁主不必心焦。你为蓼氏次女,若要杀你,必先取汝姐。只是今夜既已立誓,只好暂放两位归去,来日再谋聚面。”

  蓼佩素按剑冷道:“本宫岂惧尔等鼠辈?”

  “蓼团素”笑而不应,反倒转头看向西侧槁梧道:“卓桐,你身为蓼氏客卿,可觉得我判的刑罚重了?”

  槁梧自入席以来,始终将拂麈横置膝头,垂首不语,此刻听她发问,方才徐徐道:“阁下既能唤出贫道俗名,想必图谋已久。蓼氏贵为露兰之主,关乎运数兴亡,阁下如此肆意妄为,难道就不惧因果沾身么?”

  “蓼团素”抬袖微笑道:“我这不是给他蓼氏留了一嗣么?运承大统,仅需一人,斫其余枝,料来无妨。”

  槁梧敬声问道:“不知阁下想留哪一位公子?”

  “蓼团素”斜首凝思道:“尚未想定,你觉得取哪一个更好?”

  槁梧沉着笑道:“二子三女,皆系无辜,依贫道所见,不如取阁下更好。”忽然自席间站起身来,拂麈直挥,四尺银丝陡伸如电,瞬息探至主座,便欲将“蓼团素”擒缚拿下。

  那翠袖婢女早先惧怕珑姬赤焰,只在阴暗处仰颈不动,此刻却唰地掠至座前,两道长袖似毒蛇窜射,死死绞住银丝。她两臂扭转自如,真如无骨皮绳一般,愈缠愈紧,槁梧竟不能脱。邻座驸马眼看槁梧受困,当即掀案而起,提了铜剑上前相助。此时银丝翠袖纠绞一处,极难分开,他迟疑片刻,便奔往婢女,欲从根本处击之。

  槁梧见状大惊,高声喝止道:“驸马郎回来!”

  驸马仗剑直奔,冲势难消,早已抵近婢女身侧。听闻槁梧声急,情知此举不妥,正欲撤下,那侍女罗裙骤掀,一道臂粗的黑索自裳底窜出,死死绕住他脖颈,将他整个提在空中。驸马欲举剑相抗,奈何喉间紧扼,双足悬空,霎时气力全消。只觉颈中粗索腥凉湿滑,粗糙冷硬,触之宛如鳞甲。

  他还未及多想,那粗索益发绞紧,掐得他双目发黑,神智模糊。眼看便要颈断气绝,忽觉眼前皓芒骤闪,又听婢女一声厉吼,喉间绞束当即松开,整个人摔回地上。他方喘了两声,与他对坐的蓼佩素已然奔至,助他推脉顺气,口中急急道:“姐夫小心,这女子是妖物所化,切莫冒进!”

  驸马被她搀退一旁,胸闷稍抒,这才定睛看向那婢女。此时她已将脑袋折回原处,却是嘴裂鼻歪,两眼翻白,神情狰狞至极。她那两道翠袖仍旧绞着槁梧的麈丝,裙底却探出数道毒蛇似的鳞尾,正自狂舞乱砸不休。他见对方如此怪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骇然道:“她是蛇妖?”

  蓼佩素道:“我觉得不像。若是蛇妖,怎会有这许多条尾巴?”

  他们正惊异间,忽听身后道:“两位不必多猜,她乃海外妖物,受魔气侵染异变,方才成此怪状,原形早不可溯。”

  二人回过头去,却是珑姬在座前站起身来,手握一柄白玉小剑,垂首抚剑道:“月下中天,子时已过,应可避忌无碍。这妖人术法高强,我亦当尽全力,两位小心自保,勿要惊诧。”

  言罢终于抬起头来,只见她额上鬓间,俱是道道朱纹,色如丹砂,状似羽云,虽极华艳,亦甚悚诡。她自己却似无所觉,伸指一弹手中玉剑道:“妖魔邪道,一概不留。这便纳命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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