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弈象道
蓼佩素嘱了宫人取来棋具，又听珑姬自承棋艺不精，只掩嘴轻笑道：“真人莫要自谦。我听闻古有烂柯之事，道樵夫入山，得见仙人对弈，出神忘我，竟至斧柄朽烂。想来仙人得道，岁长智深，弈理必也精于常人。”
珑姬却摇头不认：“此事多半讹传。棋局方寸，纵横十九，总计三百六十有一，是为周天变化之数。纵然长考久虑，每日方落一子，期年必分胜负，何来百年之局？棋艺之道，亦如女红诗书，有熟生之别，无仙凡之异。”
蓼佩素听她提起此事，似是甚有兴味，当即追问道：“这也不尽然。凡人对弈，固不能一日一子，但有言道‘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莫非此话也是讹传么？”
珑姬略一斟酌，答道：“也并非全然杜撰。二公主，四海之内，有阴阳五行变化，才生诸般洞天福地，各享独胜之处。凡人不能辨其幽微，悉以仙境天宫名之，其实阳胜之山，阴滋之水，何能一概而论？有灵气充沛、癸水聚藏之地，则甲木之精必盛。若在此地植以苗株，三日而成参天巨木，也殊非异事；又或九渊之下暗藏地火，则呈明夷异象，阳气高炽，日夜通明，永为白昼。若有凡人误入一五行迭异之地，又得福缘延寿，以至错乱时令，度年而如一日，未尝不可有。但一子之思，短则片霎，长则数更，无论所处之地为何，皆不变此道理。”
说话间，宫人已捧来棋具，奉在桌前。珑姬见这棋枰乃是侧楸之制，极厚极沉，上头纹枰纵横，道道皆系刀刻，虽因日久年深，漆迹尽损，但深浅长宽工整至极，可谓分毫无差，不禁动容道：“此枰难得，二公主有心了。”
蓼佩素接过盛黑子的棋笥，闻言一笑道：“此物本非我所有，是父王所赠。昔年我方学骑射，曾与父王外出游猎，得一壮角白鹿。父王心喜，便许我取他殿中一件藏品。他殿中书画、瓶器极多，馨烈也是随了他的性子，可我偏偏不爱这些，看来看去，唯有此枰最合心意。可惜殿中独有此枰，也不知其原主是何人了。”
珑姬看那棋笥、棋子，乃是楠木、瑙玉所制，虽也属珍品，却不可与那古侧楸盘相提并论，显然是后来另配，并非同代之物。她也不点破，只转了话头道：“二公主既精骑射，又通棋道，当真是智勇双全了。”
听她此言，蓼佩素却是柳眉轻扬，甚有不以为然之意。她在珑姬面前似也无所忌讳，摇首道：“真人不必谬赞。我学射之时年方十岁，力微体弱，便连六斗软弓也难张满，怎会独身猎一麚鹿？此兽名上是我所猎，其实功在一众随从，无非是要留那最后一箭，以悦我与父王。若真心与我相较，那般经年习武乘鞍之人，我何能及？至于手谈之道，乃父王授我，原本浅尝辄止，与族内诸老对弈，却能得多胜，想来亦复如是。”说罢又问道：“不知仙家弈棋，可行座子？”
珑姬道：“阴阳相生，太极应理，此为棋中合道之处，自然是要座子的。若不然，白子据守天元，续以镜照走法，即可稳得先手之利，阴阳不能相衡。”
蓼佩素闻言，便自取黑子，欲摆在星位，但想了想又叹道：“不瞒真人，我自小下棋，就不喜欢座子的规矩。”
珑姬奇道：“这是为何？”
蓼佩素垂首拈着墨玉质地的黑子，片刻后方道：“父王曾言，纹枰方寸可见天地。纵横征杀之理，虽为盘中小道，实与兵法相合。然棋能座子，人又何能如这般势均力敌？难免有强有弱，有后有先，以座子之制，固然阴阳相衡，却少变化演数，怎类天地人世？”
珑姬原本神情平和，听到后来，也目露郑重之意，点头缓道：“二公主自弈理中有此一思，足见敏慧高才。既然如此，此局不行座子便是。”
蓼佩素轻轻一笑，便将手中黑子收回，低声说道：“我是女子，思来又有何用呢？请吧，此局便由真人执白先行，想是定不会用那镜照的赖皮走法。”
珑姬道：“这是自然。”于是也不推辞，便取白子，依旧落在星位上。蓼佩素却不如座子般另占他角，当即小飞一挂，便欲进角相迫。两人对过十数合后，落子反倒愈慢。蓼佩素棋如其人，走法极为灵动多诡，又层层紧逼，屡取攻势而不竭；珑姬却不肯与她锋芒相对，只顾稳据边角，自守阵地。
两人对弈间，原本静坐榻边的蓼芳撷也悄然走近，往蓼佩素旁坐了，见两人正自专注枰上，便缄默无语，静观棋局。
珑姬虽看似专于盘局，其实心底毕竟挂虑蓼氏受祟一事，不免稍有分心。她观蓼佩素棋锋虽锐，却往往走险走奇，不顾后势，便料对方多半也胸中烦闷，难以冷静自持。倒是一旁的三公主蓼芳撷虽观棋不语，目光却直落局中关键处。一旦蓼佩素得优，她亦浅浅含笑，若是攻防居劣，则拢眉低目，状似隐忧，显也是个懂弈之人。
两人如此对弈，光阴不觉而过，转眼已至中盘决胜。蓼佩素早先虽是处处争先，然而久攻不下，难免疏于己方布局，此时见劣势难挽，便投子归笥，含笑叹道：“是我输了。”
珑姬道：“二公主思敏善攻，确是棋道高手，此局亦是险胜。”说罢想起方才所见，便转头对蓼芳撷问道：“三公主可也好手谈？”
蓼芳撷似不料珑姬忽向自己发问，怔了一怔，雪白的脸上稍浮红晕，忙低头呐呐道：“久居无事，也陪阿姐看过几局……”
蓼佩素轻轻揽了她道：“芳丫头最是怕生，还请真人勿怪。棋谱棋局，她也爱看，若叫她亲自来与人对弈，却比登天还难呢。”
蓼芳撷缩了一缩，细声道：“我心思钝慢，算不来这许多路数，看看阿姐便好，自己下是不成的。”
珑姬听她二人如此说道，自不好再加勉强，又见这二女虽是异母所出，其状却极亲密，姊妹情谊笃厚无虚，心中亦有所触。正自默思间，却见身畔荆石仍旧目视盘中残局，状似出神。
这孩童自被珑姬招到身边坐下，便片言未发，真如修士入静一般动也不动，竟险让三女忘了他尚在室中。珑姬见他对棋局甚有兴趣，抚了他的头顶问道：“以前可学过手谈？”
荆石摇了摇头道：“第一次见。规则是留子多者胜吗？”
珑姬正欲为其讲解，蓼佩素却讶然道：“真人棋艺精湛，竟还不曾教过这位小仙郎么？”
早先珑姬为避嫌疑，便称荆石是自己门徒，此刻听蓼佩素发问，顿时省得自己方才发问不妥。她略略掩袖道：“此子……是我云游时所收，籍上本是内陆人家，或也授过些雅艺。他修道之龄已迟，恐耽误了修行，我便主讲玄理，还不曾让他学过别的。”
她虽说得稍有滞缓，但蓼佩素本来无心，竟也不曾起疑，只笑道：“原来小仙郎不是仙岛出身，却不知道是哪国人士？”
荆石不答，眼望珑姬以示相询。珑姬道：“二公主，小徒正是露兰人士。我念他幼年失怙，故而收为弟子。只是小徒凡缘未尽，将来难免尚要归陆，亦属国中之民。”
蓼佩素拊掌笑道：“真人之徒若肯出世，届时自当倒履相迎。”
两人闲谈几句，便收拾残棋，复起新盘。今次珑姬却不再专注棋上，每落数子，便与荆石稍加讲解，指点技法。荆石亦不知观棋须静的规矩，但凡有疑，当即脱口问出，珑姬便一一作答。如此分神下，这一局却是敌不过蓼佩素攻势，早早败下阵来。
蓼佩素收了棋子，笑吟吟道：“真人若是专于□□徒儿，这局下来便无兴味了。若真欲传授弈术，何不让这位小仙郎与我对上一局？”
珑姬道：“小徒不过初学规矩，何能应对二公主这般的高手？”
蓼佩素却似非玩笑，反而正经道：“百学不如一用，闲观他人，终不如亲身所历，方知其中精微道理。小仙郎若好于弈道，我便赠上数十古谱又有何难？但场上应变，终是自己的本事，死学无趣。”
珑姬听她说得有理，便不复拦，只低头问荆石：“可愿试手一局？”
荆石道：“好。”
蓼佩素见荆石应得果断，也击掌叫好，又取过棋子摆了四角星位，兴致勃勃道：“所谓蒙童养正，既是初学，那便仍按座子的规矩来吧。此是小仙郎首回执棋，也当饶三子先行。”
于是珑姬让出位来，使荆石与蓼佩素对坐。她见荆石毕竟年幼，又出于穷苦之地，身型较同龄人稍嫌矮小，端坐时欲览盘中全局，虽是昂首引颈亦甚吃力，便又请宫人寻一软垫置于他身下。如此固能让他俯观棋局，双脚却难着地。荆石并不言语，只将双脚晃了两晃，眉头便往内缩。
珑姬见他模样，知其不适，心中也觉好笑，抚了他的脑袋道：“饭勿减，食勿偏，再以勤步宁静脏腑，自可强健筋骨，拔高增壮。如此再长两年，当能去了垫子。”
荆石哦了一声，默默伸手去抓棋子，又往枰中审视片刻，方才连落三子，却是仿了龙姬第一局的布置。蓼佩素看出玄虚，轻笑道：“有样学样，可难得领悟。”却不急于逼角，反往中腹落子。她的走法既与第一局不同，荆石自然不得再仿珑姬，又开始望棋长考，良久方下一子，仍是务在巩固实地，并非何等奇招。
蓼佩素只道他是初学谨慎，不敢落子，也不以为意，当即孤棋跟进，走法较与珑姬对弈时更为大胆果断。荆石落子却始终极慢，似是不知如何应对黑子变化。
珑姬在旁观战，见蓼佩素走法险诡，难免屡露破绽，荆石却只一味守己，错失许多良机，心中暗感惋惜。但念此时两人均是专心致志，若出言打断，反乱其思，便仍旧不语，只把错招处默默记下，留待复盘时讲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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