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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狡鸹走


  尤安礼自墙洞中钻出后,因避忌槁梧等人,并未走得太远,便在外头墙院里来回漫步。他知今次露兰之事,外牵西域阿念教,内联南域万黛山,珑姬的反应又颇多怪异,其中必然涉及极深,难保不会引出一场轩然大波。而自己一介炼气散修,阴差阳错卷进其中,白看一场热闹固然是好,可一旦此事闹大,恐怕终归是祸非福。幸而先前珑姬突兀变卦,赦他海角流放之刑,又欲将他提去青都的濯缨山洗瑕洞内思过十年,看似是活罪难逃,但此时他再细想,便渐渐回过味来,估略对方乃有借青都之势保下自己的意思,这才歇了溜人逃命的心思。

  他在心头转念,目光也不曾脱离那十来步外的墙洞。此时火海焚天之象消去不久,宫中混乱初定,人员错杂,芳华宫有槁梧镇守,反将侍卫遣出去不少,眼下院中竟然无人戍守。不过珑姬既在房中与蓼芳撷私谈,料想定要布置阵法隔绝耳目,大可不必自讨苦吃,做那听人墙角的勾当。他正在侧边远远观望,忽见墙洞里忽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提溜着荆石的后领往院中放下,旋即又缩回屋内。

  尤安礼见状大乐,知这小鬼也是被珑姬赶将出来。他估摸这小鬼没大没小,又极是烦人,定会去偷窥那墙洞里的情形。正盼这小鬼再吃些苦头,谁知对方这趟却是老实,站在墙外张望片刻,竟朝尤安礼走了过来。待到得近处,便停下脚步,似块木头般盯着他,良久不说一字。尤安礼与他对瞪半晌,但觉眼珠发疼,汗毛直竖,浑身没有一处对劲,实在拼不过定力,只好恶声恶气道:“你瞎看什么看?”

  荆石见他说话,也不知是否刚才瞪得累了,先眨了数下眼睛,方才回道:“青都是怎样的地方?”

  尤安礼被他盯得提心吊胆,还道这小鬼有何图谋,谁知一开口便是问,问的又是些风牛马不相及之事,更觉厌烦无比,当下哼了一声道:“青都乃当年乾元老祖传道之地,又被辟为昊阳祖师的道场,是天下正法之源。你这凡人小孩问来作甚?”

  荆石想了想说道:“青都当中没有凡人吗?”

  尤安礼蔑然一笑,又挥起折扇,睨着他道:“那等洞天福地,难道平白让凡人浊玷了去不成?莫说是凡人,便算根骨差些的修士,也只好在外?头找处野观听讲,不得擅进玉畿山去。”他有意要给这小鬼杀杀威风,见对方听到这里,脸上仍是那副死板神情,便复添油加醋道:“像你这样的凡人小孩,怕是连做洒扫的仆役都不得,何苦多问些高攀不上的事情呢?”

  荆石哦了一声道:“我只是好奇而已。”

  尤安礼笑吟吟地摇扇道:“这倒是人之常情。你若肯老实求教,那便与你说些青都的事情也无妨。”

  其实他自己虽起于东域,亦不过在红尘市井里厮混,哪里又敢踏上青都之地,这番话却纯是诈人了。倘若珑姬在此听见,多半与他吃个火栗子,但眼下珑姬既在闭室密谈,荆石又是个不懂嚼人阴私的闷性儿,那便大可来个猢狲称大王,总从这死小鬼身上占些便宜。

  果然荆石并不质疑他的说辞,只点点头道:“我想知道,既然青都没有凡人,他们的吃穿从哪里来?他们自己耕种养蚕,还是去外面买呢?又从哪里来的银钱使用?还是说确实可以化土成金呢?若是如此,也当有人负责定期采买和运送,是那些资质比较差的人去负责吗?”

  尤安礼听得张口结舌,一时竟答不上来。眼看荆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过来,神色极是凝重,浑然不似故意挤兑。见他良久不答,又追问道:“或者大部分修道的人都可以不吃不喝吗?”

  此话也不知有心无心,实在问得颇具讽意。珑姬之流的化神修士固然洗髓伐骨,体质大异于凡人,故可借取日精月华,数月而不沾凡食。但天下化神以上者本来稀少,哪里有会人人皆有辟谷的能耐?其实莫说炼气者,便连化神以上而不愿茹素遵戒者,亦是大有人在,这便是老饕之性不能改之,而并非饥馑所逼。

  尤安礼虽不知青都对此类清规管教是否严厉,但推己及人,那不吃不喝是万万不能的,五谷杂粮、鸡鸭鱼肉等烟火食,爱好的恐怕也大有人在。不过他自己久混人间,要弄些美馔自然容易,青都之内可是群山连绵,尤以玉畿山为首的内都三山,其势尤为嶒峻孤绝,更无凡人能入其中,却不知山内修士平素如何生活。

  他以往不曾想过此般零碎的小事,此刻忽被问及,难免一时语塞,不及编套像模像样的说法出来。若是信口雌黄,这小鬼偏偏又是个死缠烂打的性子,定然要被连连追问,届时一不留神拆穿把戏,那面子上便不好看了。当下只好把脸一虎,冷声道:“青都乃清静之地,里头的人自然专注修行,哪里有那么多鸡零狗碎的念头?山内自有物产供给,用不着你这小鬼操闲心。”

  荆石被他无由训斥一顿,半点不露怒色,仍旧张口便要提问。尤安礼早先已见识过珑姬应付此子的架势,知道倘若放任这小鬼说下去,那便真的是没完没了,赶紧一挥折扇道:“你莫再说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恁的扫了别人的兴!去边上待着,少跟我纠缠不休。”便自行往旁边走远几步,以示不愿跟对方再说。荆石见他反应,便也若无其事地掉头而去,坐到一棵树下看着墙洞方向。

  当下两人各自无话,在庭院中等得多时,墙洞内始终是鸦雀无声。尤安礼原本还暗自留意墙内动静,但此刻有荆石在院中,反倒不愿太明目张胆,又不想出院去招惹是非,就只得盯着树梢上一只老鸹出神。这老鸹也不知从何处飞来,呆呆木木地伏在枝头,两粒黑豆眼睛一瞬不瞬,与尤安礼对瞪起来。尤安礼难得瞧见这么蠢的鸟儿,起初尚觉有趣,但见它始终不动,终于无聊起来,信手从地上拾起一枚小碎石子,对准它的脑袋掷去。这老鸹所蹲的树枝十分低矮,尤安礼随手一掷,也未如何用力,倒真的不偏不倚击中鸟首。老鸹无故挨打,大吃一惊,朝旁蹦开少许,见后续平安无事,也不就此飞走,依旧傻愣愣盯着尤安礼,似不明白此人缘何朝它扔物。

  尤安礼本来不过无聊之举,谁料这鸟儿竟愚笨至此,这般恐吓都赶不走,也是大出所料。再与那扁毛东西互瞪片刻,心头忽然一动,想起老鸹乃是出了名的狡鸟,虽不及那些天生的灵禽妖兽,于凡物中却是数一数二。又因其浑身黑羽,鸣声凶恶,民间皆传其为凶鸟,称其为“凤黯鸟”,又有“老鸦叫,祸事到”的俚言。眼下露兰宫中动乱方歇,偏树来。尤安礼偏有这么只罕见的呆鸦赖着不走,委实不是什么吉兆。

  他想到这里,便自然而然地一拢折扇,朝那老鸹虚指,还不及施符发咒,却听得枝头“呀——”的一声怪叫,那老鸹两腿一伸,竟自行摔下树来。尤安礼出手赶它,正是存了不想招灾惹祸的心思,陡然听它这声刺耳穿脑的怪叫,也是头皮发麻,禁不住在肚里狠狠骂了一句,再看那落地的老鸹,已经是肚皮朝天,两条枯硬僵僵蹬得笔直,眼见是死得透了。

  尤安礼顿时看呆。他方才扔的小枝极细极轻,打在那老鸹头上,怕是连毛上的油光也剐不去半点,哪里知道这蠢鸟说死便死了?几番转念,便觉定然与方才所掷的细枝无关,多半是这老鸹本来寿数将尽,歇在此处等死,偏生给自己撞上,当真是晦气到了极点。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在心中默念几句昊阳祖师的尊号圣名,以求消灾去祸,这才伸脚碰了碰地上鸟尸,要将这东西踢到树底背阴处,省得晃在自己眼前。

  不料他刚凑上个鞋尖,那倒地的老鸹忽地细腿屈弯,一个拱身便从地上翻起。它蹲在地上睨过尤安礼,又呀地一声怪叫,便顾自拍动双翼,朝荆石的方向飞去。此时荆石早听闻动静,见那老鸹朝自己飞来,仍旧坐在原地不动,便眼睁睁瞧着对方落在自己身前一丛玉簪花上。这几株玉簪生得颇是茁壮,虽被突兀飞来的老鸹踩得花枝颤动,到底还是吃住了飞来恶客的重量,托着它与盘腿而坐的荆石看了个脸对脸。

  荆石尚未有何反应,尤安礼已给这扁毛畜生气得笑了。以往只闻有黠鼠奸猴善于装死,也不过是偶听闲人谈奇说异,孰知今日当真遇上如此贼猾的东西。这老鸹约是见他不善,便假作暴毙骤死,好将他诳走。本来此物装得惟妙惟肖,尤安礼一时疏忽,眼看就要给它骗过,偏偏这畜生还有几分脾气,眼看他一脚伸来,不肯平白吃亏,这才“诈尸”起来溜走。其态其行,委实是涎皮涎脸,活脱脱一个惫赖老棍的模样。料想是南域水土恶异,养出的鸟兽亦多诡奇,若非鸦类天生凡物,不能开灵神明智,恐怕此黑羽贼早已成妖成怪了。

  尤安礼自己便是个笑里藏刀、柔口蛇心的主儿,平素再是记仇不过,纵不敢犯戒杀人,也曾整得仇家生不如死,岂能忍一贼鸦将自己戏弄了?当即抬起扇柄,便要施个隔空缚物的小法术,将这不知死活的老鸹擒住,割了它双翅翎羽,好教其飞腾不得,再放任其自生自灭。时人不喜凶鸟,南域又巫风极重,让它落在宫中野地受人驱赶,乃至活活饿死,却比随手掐死要解气得多。

  那老鸹天性古怪,不躲凡人,偶然出一狡计,却惹来如此祸害,自己却懵然无知,兀自与荆石大眼小眼地直瞪。眼看是大难临头,却听墙洞处有人道:“尤安礼,你这是做什么?”

  尤安礼正悄悄举扇施咒,听这语声清越如敲冰,正是珑姬的本音,情不自禁地手上一抖,硬是将行将脱口的咒言憋回腹中。那老鸹性属阴寒,此刻被珑姬真阳之气所驱,当即双翅乱拍,扑棱棱往墙外飞走了。这畜生既然乖觉至此,尤安礼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收起折扇,对珑姬行礼干笑道:“无事,那老鸹无故落在此院,在下心觉不吉,欲将它赶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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