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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碧藤树


  两人说起此事,前头的珑姬似也起了兴,回过头道:“尤安礼,你既是从粹秀关那路来的,可见过如今中土的模样?”

  尤安礼不意珑姬发问,赶紧正容道:“在下只走了粹秀关至南岐一路,不曾涉入九畿重地。看那野间景象,倒也是安生乐业,和东域情形大体相似。”

  珑姬嗯了一声道:“九畿各关皆有修士派驻,你若去了,恐怕也讨不得好。”便再无旁话对他说,片刻后又对荆石道:“东域风调雨顺,民富人和,乃是天府福地,虽多些迂礼缛节,但确比我治下强些。你将来便在东域落根,或者能孚众望,举入中土为仕,也不负你的天资,倒不必执于再回本域了。”

  荆石道:“不能回这里了吗?”珑姬却未答他,一时间气氛冷沉。

  尤安礼见珑姬这般态度,心头颇感蹊跷。出了蓼芳撷之事,那露兰宗室自然是能避则避,但他听珑姬言中隐意,竟是连南域也不愿让荆石再回,却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反正南域诸国素来是各行其是,也无甚交谊邦好可言,荆石若在乐华国为官为吏,那蓼氏也奈何不了他,实无舍近求远,非将这小鬼捎去青都的道理。但他料想珑姬不愿谈及此事,便浑作不以为意,只在暗地里留神。

  雾中光阴说是漫长无聊,但未遇什么险阻,又好赖是与人结伴,偶尔谈上几句闲篇,倒也并不如何难熬。等珑姬说已过了第五曲时,那弥天阴雾已稍稍淡散,四下敞亮,是因头顶天光透进。凌云瞰世,则隐见下方浪飞涛怒,其声磅礴似龙啸,直冲入九霄云间。湍流喧嚣震天,河岸两端却寂静得很,光秃秃不见半点青翠,尽是些岩沙裸壁。幽河泛乌色,滩涂绽铁光,虽是雄浑奇伟象,亦闻孤怆悲凉声。

  尤、荆二人见此绝景,皆受其感染,不再出言说话。再行几里,红云已然偏离河道,冷雾益发散薄,云畔彩烟亦是渐黯渐微,终至肉眼难辨。忽听玲剑叮地一声,身下红云骤然疾驰,眨眼间飚开百丈。两人猝不及防,皆被它甩了个仰天倒,好在这翔云本非固态,触之如水如风,也撞不坏他两个大活人。

  前头珑姬松了口气,将玲剑收回袖中道:“好了,这下已出伏龙河,前头的路便好走多了。”再一回头,见他两人跌得狼狈,不禁又以袖掩面,绷稳了不笑,这才续道:“这雾中不敢飞快,耗了足足三日时间,接下来行路再无险地,你们可以放心。”

  尤安礼与荆石一起摔倒,正觉颜面丢尽,十分没趣,闻言一愕道:“竟过了三日?”想起自入雾以来,自己与荆石仅用一餐,又无旁的不方便处,浑似只过了四五个时辰。若说两人在云头坐了三日,而丝毫不觉饥渴,实在难以置信。

  珑姬轻瞟他一眼道:“我看你们过第一曲后都睡得沉,顺手将你们点晕了。若不然,后几曲再出鬼龙,岂不多费手脚看顾你们?”

  尤安礼登时哑然无言。他先前小寐醒来,便听珑姬说已过第四曲,还道珑姬驭云迅速,竟能一日间历过半条伏龙河,谁晓得其实是自己做了好一场大梦呢?当下也不敢抱怨什么,怕对方嫌自己啰噪,再一指头将自己点晕过去,那便一觉睡到洗瑕洞去了。

  另一头荆石听见珑姬所说,脸上倒无异色,全不觉得自己被弄晕有何不妥,只是摸一摸脑门,似甚奇怪自己怎么毫无知觉。其实珑姬是以真元封住他紫府,使其中的爽灵一魂受窒,却并非真的用外力将他敲晕过去,那醒来时自然也摸不出什么肿伤了。他将额头脑后摸过一圈,找不出异处,正要按例发问,眼前豁然洞亮,刺得他捂住眼睛,从指缝间往外窥看,原来是天上云开日露,曜光当头直射,映得红云通透如绉纱。

  他也知久视艳阳伤目,当即低下头,却见飞云已过了那铜褐似的河滩,地势渐矮渐平,便陆续有些稀疏的林木附于岩间。再顺势远眺天际,乃是万顷绿川直泻,漫铺晴野,遥接苍空,看不尽的翠草朱蕤、绒林青溪。停僮葱翠间,时见鹿马饮泉、羽翮竞飞,分明邻于鬼河冥域,竟成一处仙境桃源。南域虽也不乏绿水青山,然而遍处重岭叠嶂,多的是深林绝壑,固然瑰奇险怪,却少见这般温融灵秀、碧幅织锦似的地方。

  荆石低头望景,似乎被其所迷,难得没再追问自己被点晕的事由。珑姬见他模样,点点头叹道:“东域号为孕道滥觞之源,实是得天独厚。我两百年前初来此地,也是十分吃惊的。”

  三人之中,唯独尤安礼看惯了此地风情,反倒不以为奇,兴致缺缺地扫了眼下头绿野,失笑道:“东域么,最不缺的便是肥野沃土。此处也就是模样漂亮,山水布局却空乏得很,既无灵药,也无珍兽,算不得什么宝地。”

  他这番言辞说得颇为夸张,有吹炫之嫌,因而荆石并不接话,反倒看向珑姬。珑姬微微一笑道:“这倒是实情。青都之中有不少平野,比这里还要欣荣些,都安排给凡人居住了。这里离伏龙河太近,若生变故,恐怕居民死伤,还是由它空着好了。”

  荆石问道:“这里和你的岛屿比如何?”

  珑姬低头看看脚下,却摇头道:“两边情形不同,如何能比得?这处是寻常山野,我岛上却是修士居所,出些怪景异象不足为奇。至于物产……唔,我岛上鱼虾瓜果多些,稻桑倒少见人种,此乃水土之异,也谈不上高下。”

  她说到这里,心头却想起此趟进陆所见。自己岛上本来民稀物富,又仰仙泉健体、修士护持,要得个人寿年丰又有何难。然而域中内陆的荒苦边村,与东域的灵土就委实差得太远,此虽是地脉天然所限,不能算她这柱主之责,终归也觉烦扰无奈。不过这些事情乃是私务,与当下情形无关,她便自己暗中嗟过,并不去跟荆石说起。

  红云出了雾阵,便如是鱼鳖入水,飞得格外轻快自如,转眼间穿过那半毛半荒的野地,停落在一处水草丰美的浅湖边。那岸上本有麇鹿群集饮水,一见红云落下,纷纷惊走逃窜,却又并不跑远,只远远站在草径中引颈瞪眼地瞧着。珑姬见它们如此好奇心重,料想这左近乃是官府禁地,少有猎户出没,是以不惧生人,转头对另两人道:“我腾云三日,损耗过剧,且去林间静息一阵,三炷香后再回来启程。你们两个在此自行整顿便是。”

  她口头说得委婉,称是自己施术乏力,实则纯为避嫌躲私,由那两人饮水解急,拾掇仪容,根本没什么旅憩养神的念头。当下闲步走到一片矮坡后头,将两厢视野遮得严实,这才寻了处阴凉干燥的地方坐下,仰头见上方青幢繁密,全系自己背后一株老树所生。

  这树形似橘柑属类,枝干却较寻常纤细许多,体矮而冠茂,叶底颗颗青果团簇,又有寄生的藤萝缠绕其上,绽蕊吐芳,真似一具镶珠嵌宝的锦华盖。它本是平平无奇的凡木,而此刻琼花、青果、绿叶皆具,一季之间得其三态,倒也蔚为奇观。

  珑姬觉出这树长得有趣,心中生出些许喜爱之情,再想此树于己也有荫护之惠,便伸手将树干上箍紧的藤萝轻轻扯开,以免它将树活生生勒死。然而藤树共生似已颇有时日,她施力之下,非但不能使藤树间腾出罅隙,反倒拽得叶颤枝摇,满树花果扑簌簌如雪崩坠地。若想将藤树分离,要么是把绕树的藤萝尽数绷断,要么便得刮去这树大半干皮、半片翠荫,恐怕也难得成活。

  她见此情形,也只得收手作罢,抚了树叹道:“你得此藤共生,才有眼下树上开花的景气。可你将来根叶壮大,也难免死于此藤锢缚……奈之若何?枯荣皆是天定,由不得旁人多情。”便俯身将落下的细枝拾起,见这节断枝末端萎黄,料想原本已被藤蔓压得将死,于是摘下枝上的青果,拟要携回岛中种下,再灌些灵泉,或可培出新苗来。又见枝上绿叶肥厚柔韧,边沿圆滑,便取一片卷起凑在唇边,试着吹了两下。起首时嘘嘘呜呜不成腔调,不多时找到窍门,就吹得似模似样。其声清透明越,类如玉笛管器,只是材料所限,音域实在难及,难免沉凝迟滞,倒也别有一番风趣。

  这吹叶之戏起于民间,缘来已久,技法精绝者组以橘、枫、柳、竹等鲜叶,则诸音色齐备,能以此乱笳管之声。珑姬幼时在青都里学得这门把戏,却远无那般出神入化,再者此为小术末技,更不宜在外人面前演练。此刻她荒野只身,听唇间叶片呜然低响,心中悸然有动,叶音随之而变,断断续续吹出一首小曲,虽不甚转合分明,但调中哀悒感伤,亦能听出四五分来。

  她将这短曲反复吹了数遭,乐调益发悲婉动人,引得鹂雀落枝,獐兔伏草,俱来稀奇她这头异兽的鸣声。珑姬初时不曾理会,但见头顶梢上有一只黑背红腹的山椒小雀,尾羽短绒,短喙鲜嫩,显是初生不久的雏鸟。雀类生性向阳喜暖,这雏鸟也不觉她庞大可怕,撑着两只细爪,在枝头一跳一跳,往她头顶挪来。

  珑姬看那枝条软滑,恐怕吃不住它的重量,便时时仰头去看,提防那雏雀跌下来摔伤。忽见它一下跳到梢尾,压得整条细枝往下欹斜,咔咔微响,行将折断。雏雀不知应对,骇得短翅乱扇,更是火上添油。

  她替那雀儿忧心,手中稍用过力,竟将吹叶扯破,四周小兽顿时一哄而散。那雏雀毛球似的身体摇晃片刻,似要掉下树来,引得珑姬起身要接,谁知它却忽而振翅腾起,斜斜飞出一小段,顺势落在近处的一根粗枝上,又歪了歪头,两颗黑溜溜的眼珠瞧着珑姬,一副无辜懵懂模样,浑不知方才自己引出的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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