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幽晚栗栗时
满月从最高点徐徐降下，夜晚重新变得闷热潮湿起来。
在确定琴手仍旧是他本人以后，骑士放下了手中的剑。“刚才那是什么？神降？传送门？我还以为这是一个普通的死灵术。”他驻着剑问道。
“普通法术在赤县是不奏效，安德雷阿。再说，荆理元死去的时间太长，正常灵魂不会保留那么久，也没有任何一种死灵术能叫回已经进入世界大循环的精神体。我要的是这片土地对他的记忆，用赤县的话说，这应该叫‘回魄’，他们把灵魂分成两种不同的性质……真糟糕，我觉得我的魔力耐受性严重退化了。”
琴手说着，顺势瘫倒在地。他的声音已大体恢复正常，但脸部肌肉仍旧不自然地痉挛着，摆出一些并非出于本意的怪异表情。时而像是极度恐惧的抽搐，时而又阴森地咧嘴嬉笑。他猛地抓起一大把苜蓿的草茎咬在嘴里咀嚼，试图使情绪与肉体同时镇静下来。
骑士打量着他狼狈的举动：“你认为这值得吗？”
“还不好说，让我看看后面的反应。不过事情有时就是这样，你想有所收获，你就得有胆子搞点刺激的。”
琴手吐掉了嘴里的草。“还有一件事，我体内的血差不多放光了。来这儿之前我准备了足够的鲜血药剂，完事以后你帮我灌下去。如果这药不起作用，你可以试试再补充点鹿血什么的。”
他扯下兜帽，露出死人似的惨白面孔：“我再也，再也不用这些该死的古代法术了——不，这得看情况，如果它们真的有效……我想……我想……”
“你快要进入假死状态了。”骑士大发慈悲地提醒道。
这句警告让琴手暂时恢复了平静。他擦掉脸上的冷汗，环顾四周。狂风使这片清新宁静的苜蓿地遭到了毁灭性打击，四处都是狼藉倒伏的草叶，而阵图最内部的草地尽管免遭肆虐，却饱饮他的鲜血，此刻从土地到植被都变成了一种焚烧过后的焦黑色。某种血肉腐解时的腥臭从泥土中散发出来。
琴手含糊地□□了一声：“这里的自然之灵绝不会再欢迎我们来访了。”
他疲乏地站起身来，月光落在他失去兜帽遮掩的面孔上，暴露了他的完整面貌。与他说话的声调语气相比，那张脸总体上显得年轻秀气，神情憔悴但仍然不失光仪，无妨说是带着一种病态的美感。而且尽管阳刚气概不足，他的发色与瞳色却都非常符合本地人的特征，即便大大方方地走在街头，也不会引起任何怀疑。只有从某些近距离角度认真打量，才能从他细细高高的鼻梁、低而狭长的眉毛，以及格外深陷的眼眶辨别出某种异族特质。
这些轮廓分明的五官使他显得抑郁不乐，正是被本地人称为“深目愁胡”的异族血统证明。然而他总是习惯性地下撇嘴角，使得整张脸保持着一个阴沉的表情，那些细微的容貌差异也就变得更加难以鉴别了。
他按了按手腕上的伤口，发现整块皮肤都瘪塌下去，仿佛里头的血肉已全被掏走。事实上他的血液确实几近枯竭，以至于双手都露出一种僵尸似的惨青色。
“我们得想办法搞定这个。”骑士扮着鬼脸，假装自己是尖牙利齿的怪物，“不能让你这副模样跑出去见人，你确定自己还能忍受明天的太阳？”
“别无选择，安德雷阿。我可能忘了提前告诉你，这儿的丧葬习俗有些特别。南域人实行火葬，将死尸放在柴堆上烧成灰烬，然后把余灰装进一个小坛子保管。所以你看，我们路上没有碰到过一家棺材铺，你也别指望能在天亮以前找到一具合适的棺材把我装进去。”
骑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他们烧掉自己同类的尸体？即便不是无名的野尸？”
“得了，别少见多怪，用火葬能避免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反正这儿又没有女巫需要骨头和尸油。要知道在八百年前的西域，蓄奴与抢掠还是合法的呢。我见过欧阳本家给族人举行的葬礼，殉葬的金银珠宝铺满了陵墓，相当奢侈壮观。但我那时也听说边远地区的部落里有着食尸传统，他们会将长辈的一部分尸体吃掉以表示哀悼……”
“呃，认真地说我不希望继续这个话题了。”
“我只想说明火葬不算什么大事，安德雷阿。”琴手露出一点淡淡的笑容，“如果你执意不肯让别人盗你的坟墓，最好的办法就是别建，其次是别往里头塞多余的东西。”
“你的经验之谈？”
“整个阿尔比寇斯都知道我的坟墓是座衣冠冢，只埋着愚蠢的礼服和权杖，没人会在那儿浪费时间。但我认识的绝大多数人都死了，国王，富商，英雄……有些人的故事流传至今，我也偶尔会去拜访他们的陵墓与丰碑，但数百年以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遗迹能完整无缺，岁月对于物质世界是很无情的。”
琴手十分流畅地说着。他脸上不自然的肌肉痉挛已经彻底平复，显出一种从容平静的态度。然而对于他的侃侃而谈，骑士几乎没怎么听进去。这乐观快活的家伙只顾着低头在包裹里掏东西，把摸到手上的每样物件都研究一番。但包裹本身不大，很快被他洗劫一空。
他把所有的瓶瓶罐罐由低到高摆成一条线，从花生米大小的香料粉盒到红酒瓶高度的长颈银器。“哪一瓶是你做的鲜血药剂？”他摩拳擦掌地问道，“需要什么特殊咒语来激活？”
琴手瞥了眼地上的包裹，做了几个深深的呼吸：“安德雷阿，你清楚我发明鲜血药剂的目的，就是为了制造一种处理渴血症的临时替代品，对吧？它没有任何多余的功能，也不受任何魔咒驱使。它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完全的，彻底的，跟普通人类的鲜血相似。”
“噢，这样，”骑士耸耸肩，拿起其中一个水晶瓶，“我以为这里面装的是红酒。”
“……你认为我们是出来度假的吗？”
“总得给生活找点乐子嘛！”骑士用牙齿咬开橡木塞，“让我试试这瓶假血……”
他已经把嘴凑到了瓶口，但琴手立刻按住他，他抗议道：“嘿，我就想试一口——”
“安静。”琴手低声说，“他来了，天亮以前别吵醒我。”
然后，他重新躺倒，将脑袋枕在一堆苜蓿上，慢慢合起双眼。骑士百无聊赖地在他旁边坐下，一边观察同伴的睡眠状态，一边用地上残存的草茎编织指环。起初琴手的状态很稳定，但不久以后他便停止了呼吸，胸膛不再起伏，脉搏不再跳动，如同一具在睡梦时安然死去的尸体。只有一样特征仍使他区别于死者，那就是他轻微而持续颤动着的眼睑。
骑士熟练迅速地编出十枚草戒，并精心挑捡了十朵最为漂亮的紫苜蓿花作为装饰，再把戒指一一套上自己的手指，就着月色欣赏起来。可惜这个装扮游戏很快使他感到厌烦无趣了，于是他摘下十枚草戒，随手把它们揉成乱蓬蓬的团块，扔到远离自己视线的泥土里。他拿起水晶瓶，晃一晃里面鲜红粘稠的液体，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尝一口，但最终又放弃了这个可能存在风险的主意，转而蹭到沉睡如死的同伴身旁，掀开对方的眼睑观察。
他看到琴手布满血丝的眼球正迅速而狂乱地转动着，目光茫然又涣散，像一面被扔进了磁球陷阱里的罗盘。尽管骑士向来主动疏远知识与学术，但漫长岁月仍然带给他一些有用的信息，让他明白这种生理反应象征着什么。琴手——尽管没有心跳或呼吸，是完全违背这套理论的——正陷在深重难返的梦境当中。那梦中定然发生着某种趣事，某些幽邃的、危险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怪诞之景，但既然琴手没有说梦话的习惯，旁人便无从得知其中的奥秘了。
骑士耐心等待了一会儿，但意外惊喜始终不曾出现，有那么几回他注意到琴手的嘴唇在翕动，似乎吐出了某些呓语般的音节，但最终不曾形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他既枯燥无聊又好奇难耐，恨不得摇醒自己那熟睡的同伴，但理智与经验及时拉住了他的欲望，让他意识到一场通灵梦是不可能被外物打断的。在琴手的精神从月境深渊中脱离以前，这具肉体的绝大多数机能已被终止，对外部的感知不复存在，冷热痛痒都不再成为困扰——这也正是这位巫师在入睡时需要一个守护者的原因。
月亮开始西坠，夜空从最重的紫黑渐渐转为稍浅的深蓝。骑士失望地呼出一口气，决定放弃这种无意义的监视行为，因为这不但枯燥、累人，而且对方醒来时也绝不会乐意看到自己跟他脸对着脸。他转而望向夜空，想象那是一匹柔软漂亮的蓝丝绒，缀满细小闪烁的碎钻石，正适合做一位美丽女士的晚装。然后呢，或许在格云瑟家族豪宅的花园里举办一场化妆舞会，所有人都戴着花里胡哨的彩绘假面。这位以夜晚为装扮的女士适合粘满白羽毛的天鹅面具，再搭配同样如群星闪烁的钻石项链，步姿轻盈，双眸灿亮。这时他便会端着酒杯上前搭讪，邀请她跳一支慢舞，在羊毛织毯上翩翩旋转，丝绸裙摆与地面摩挲时发出舒缓的沙沙声——
骑士躺倒在草丛中，双眼微睁，脸上露出快活温柔的微笑。他的目光灿亮如寒星，倾听着夜风送来的声音，在尚且遥远的地方，正发出宛如舞蹈般轻柔的沙沙声。他那因责任而陷入苦闷的心迅速变得亢奋起来，更大的惊喜接踵而来——琴手毫无征兆地恢复了呼吸，这理应沉睡半宿的人猛地坐起身，剧烈地咳喘和干呕，然后像透不过气那样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在骑士开口以前，他已发出一连串古老语言组成的恶毒诅咒，脸上露出极为罕见的愤怒神情。
“荆道启干得漂亮，”他用异域语言一字一顿地说，“我早该杀了他，这是非常，非常严重的失误。而现在，我会纠正这件事。”
骑士也坐起身，脸上仍然挂着微笑，用同样的语言问道：“你老朋友的后代怎么说？”
“很不乐意交流，但我设法弄到了一些情报。”
“好吧，稍后我再问详细的，但是现在我们有客人了……或者说我们才是客人？”
骑士站起身来，走向苜蓿地的北边。他的步伐轻盈如豹，双眼灿亮如枭，带着温柔快活的微笑，酷似猫科动物在充满嗜血渴望时所展现出的那种天真无邪。为了看穿夜色，他的瞳孔缩得很小，像一条竖起来的细缝，发出微弱的血光。他的两颗虎牙因笑容而稍稍露出，抵在唇上，按捺着撕咬的冲动。在群山的边缘，深林的阴影里，某些不可名状的异物正蠢蠢欲动。
他眨了眨散发着血光的眼睛，把脸转向琴手：“我记得之前的谈话里提到，这里曾经发生过惨案？”
“这里曾经是荆理元临终前隐居的村庄，但不幸在十二年前遭到了屠杀，之后这儿便荒置了，官府没有重新安排住民，我怀疑这和小黑绳子有关……这些不是重点，现在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年轻人，然后弄清楚荆道启的事该怎么解决。”
“我更想知道怎么解决我们眼下的情况。”
琴手注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地叹了口气。“是我把它们召唤回来的，仪式不完全成功时的副作用，我猜。”他毫不遮掩地承认道，“古代法术不像我想的那么方便。如果欧阳在这儿，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修士的法术体系几乎是完全封闭的……我很抱歉，但它们不能留在这里。”
“那么，请问我是否可以？”骑士彬彬有礼地问。
“你获得了我的许可，安德雷阿。今夜，在朝阳升起以前，你可以尽情起舞。”
骑士脸上的微笑扩大了。他的虎牙洁白又尖利，适合像野兽那样撕开活物的血管，但他风度翩翩地站立着，拔出自己那纤细而精美的佩剑。月华照耀着它，使一道细长冷酷的银光映在草丛间，因主人的亢奋喜悦而微微发颤。旋即它飞快地掠过旷野，见证着钢铁与死亡在月下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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