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动声色

　　晨曦微露，花园里花草郁郁。

　　雪团喜欢穿梭其间，下人们到处捉，追不上它灵动的猫步，最后还是七姨太呼唤了好几声，它才不跑了，老老实实地被七姨太抱起。贺家的人都知道，七姨太疼雪团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雪白可爱的猫儿，怎能不讨人喜欢。

　　谭露瑶就很喜欢小动物，每次见了七姨太抱着雪团都要凑上去，可今天她似乎没那个心情。贺景岚欢喜地要抱雪团，五姨太怕猫抓不许她去，回头看到坐在客厅发愣的谭露瑶，就让贺景岚去找她玩。

　　谭露瑶也喜欢小孩子，但今天似乎也没那个心情。五姨太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笑笑说没事。

　　凌霜华一夜难眠，早早牵了凌雪华下楼吃早餐。昨夜的时候她还觉得第二天面对贺景瑭定会很尴尬，但想了一夜后有些平静了，尴尬没有用，她不可能一直对贺景瑭避而不见，还好有贺夫人在，他总会顾忌些。她不记得自己有过会致使他误会的不当言行，或者他昨晚根本就是喝醉了在胡言乱语？无论如何，还好有贺夫人在。

　　想到贺夫人，她心中一阵温暖和安慰。

　　贺夫人今天起得早，吃早饭的时候不时看看凌霜华，再看看谭露瑶，心情好极了，只是有些可惜贺景瑭昨晚应酬去了回来得晚，今早又说有事要办出门得早，害得她都没来得及通知他好消息，也没办法催他带谭露瑶出去约会。

　　更可惜的是，她的好心情并没有维持多久，谭露瑶说离家有段日子了，很想念爸妈，想回家了。贺景曼和谭麟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谭露瑶没有和他们商量。

　　贺夫人愣住，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出回家，转念一想，她的确在函阳留了不短的日子了，可偏偏跟贺景瑭的关系毫无进展，搞得她这个做母亲的都不好意思再留人家了。况且谭露瑶这么懂事，只有真的想家想极了才会这么突然，不和兄嫂商量一句就说要走。

　　凌霜华也很吃惊，可想到贺景瑭广交女友，立刻理解谭露瑶想离开的心情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对，最近报纸上没报道过贺景瑭什么风流韵事，倒刊登过他和谭露瑶走出餐厅的照片，谭露瑶没道理突然要走。难道真的是想家了？可贺景瑭才有了不当举止，她今天就要走，如此巧合，会不会是因为昨晚的事？

　　她心虚地看向谭露瑶，没看出有异常，还看到她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她愣了会儿，反应过来后想留她，却听到她对贺夫人说：“昨夜做梦，梦到我妈说想我了，夫人，露瑶真的该回去了。”

　　她知道离家在外梦见亲人的感受，心道谭露瑶是真的想家了。昨晚贺景瑭失态时没有其他人在场，她明确了态度，他应该不可能到处去说，否则只会让双方难堪，最好的是各自当没发生过，以后小心相处。

　　谭露瑶归心似箭，说做了那个梦以后太想家了，于是上午才说了想回去，下午就要动身。贺夫人还想留她一会儿，让等贺景瑭回来送送她。

　　正巧，贺景瑭今天出去得早回来得也早，藏青色西装，衬衫领子里围了条蓝白条纹的丝巾，一进家门就听说谭露瑶要走，他没有挽留，歉意道：“最近忙里抽闲，每次带你出去玩都没尽兴，既然要走了，一定要让我送你。”

　　谭露瑶没有拒绝，这是正常的礼貌，拒绝了反而显得古怪。不同于上次舞会的情况，他要送，她就答应了。

　　贺夫人则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懂自己儿子对谭露瑶到底是有意思还是没意思。若说有意思，他那么会哄女孩子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进展，若说没意思，他对谭露瑶处处体贴，难道都是出于礼节？

　　贺景瑭一眼看出了他妈的心思，悄声在她耳边道：“妈，这回是人家谭小姐对我没意思，你可不能怪我了。”

　　原来，是为了顺自己心意，贺夫人感到欣慰，但也觉得生气，气她和家里人如此撮合，两个人硬是没成！她狠瞪贺景瑭一眼，竟找不出理由骂他。

　　谭露瑶回家，贺景曼和谭麟自然都要走。贺景曼本来还说想等她妈真收了凌霜华做干女儿那天再走，谭露瑶也说自己可以先回去，可吉日在下个月底，这才月初，她等不到那时候了。

　　贺夫人不知是年纪大了，还是上次贺显昌走时实在不舍，一提到分别就惆怅，最后让贺景瑭一个人去送他们。

　　凌霜华牵了小妹回到房里，心情却明朗了些，贺景瑭回来看都没看她一眼，真是最好不过的了。只是遗憾谭露瑶归心似箭非要走，不然继续处下去，她和贺景瑭说不定还有机会。其实她挺喜欢谭露瑶的，这段时间她们一直相处愉快，不止她，凌雪华也很喜欢这位大姐姐，喜欢她漂亮的裙子，好看的卷发，还有脑后可爱的蝴蝶结卡子。

　　当然，更主要的是谭露瑶喜欢小孩子，给她带过几回点心。

　　见小妹舍不得，凌霜华安慰她：“露瑶姐姐想妈妈了，她来这里玩了这么久，她的妈妈一定也很想她，她当然要回家去啊，以后还会来玩的。”

　　凌雪华听了非但没被安慰到，反而有了要哭的迹象，低声说：“姐姐，我也想妈妈了。”

　　她心疼地抱住小妹，她们姐妹已经没有妈妈了，想又有什么用呢，哪能像谭露瑶，随时想家了，说一声就可以回去。

　　她不禁想到贺夫人，心中一暖，可昨晚的事又让她心情复杂。如果贺景瑭单纯的不屑和她做兄妹，她定会婉拒贺夫人，但昨晚过后，贺夫人的提议真是好极了。

　　月桃敲门进屋里来，说贺夫人找她，她下楼前，不忘嘱咐凌雪华继续写作业。

　　客厅里，贺景瑭送完人也回来了，比她想象的快许多，正和贺夫人在说话。既然贺景瑭装作什么没发生，她更应该好好配合，和往常一样，柔声打招呼道：“贺二哥。”

　　贺景瑭微笑着点头，和往常一样，她暗自松了口气。

　　让她不解的是，贺夫人看起来心情极差，比刚才贺景曼谭露瑶走时更糟，明明早上的时候还那么高兴，现在却这么难过。

　　沙发上，贺景瑭坐在贺夫人身边，凌霜华在另一边坐下，问贺夫人找她有什么事。

　　“霜华啊。”贺夫人神色为难，低头叹气，“唉，事情怎么会这个样子！”

　　她疑惑：“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贺夫人看了一眼贺景瑭，轻声对她说：“我刚把昨天我们商量的好消息告诉景瑭，就接到电话，还是大师亲自打来的。”

　　“怎么了？”凌霜华一惊，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贺夫人不停叹气，贺景瑭接着她的话平静道：“大师说，你命不好，我妈不能收你做干女儿。”

　　她猛然看向贺景瑭，正对上一双狡黠的眼睛，他的语气轻缓平静，出口的话语却重击在她心头。

　　“霜华，我做不成你的兄长了。”

　　毫不掩饰的得逞模样印入眼中，不用多想，她已经明白过来怎么回事，惊愕夹杂着愤怒，她所期盼的，欢喜的，就这样被一句话结束。手在发抖，可贺夫人还在，她只能攥紧了拳头不让自己表露异常。

　　贺夫人狠打了贺景瑭一下，骂道：“混账小子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命不好！”她赶忙安抚凌霜华：“霜华啊，不怪你，怪我！大师说我们八字绝没有不合，可他昨天忘说了，我子女缘分已定，一辈子只能有这三个儿女了，若再收干儿子干女儿，可就是对他们不利了。”

　　凌霜华垂下头，良久，闷声道：“夫人，霜华明白。”

　　她不敢抬头，怕自己会忍不住看贺景瑭，更怕自己的难过，不甘，和愤怒会让贺夫人有所察觉。

　　贺夫人见她这样心里难受，保证道：“没关系，霜华，这些都是形式而已，现在是民国了，我们不兴老一套的规矩，收不收你做干女儿都一样，我都把你当自己孩子对待的！”

　　凌霜华笑得牵强，若真不在乎老规矩，又怎会找大师算八字，怎会得到结果后改主意。她理解贺夫人，毕竟那些是她的亲生子女，她有顾虑也在情理之中。贺夫人再疼她，顶多是干女儿那样疼，即便如此她也满足了，可偏偏现在连这个念想都被断了。

　　她久久低着头，贺夫人以为她要哭了着急得不行，抱住她轻拍后背：“霜华，你不要难过，不要难过，是我不好！”

　　越过贺夫人肩头，她看到贺景瑭双手插兜靠在沙发上，偏了头与她对视。她以为他会得意，会笑，可是没有，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没来得及捕捉的歉意，接着嘴角上扬，他真的得意地笑了。

　　她为自己的眼花感到可笑，靠在贺夫人肩头定定看着对面的人，冷声说：“不，夫人，这不怪你。”

　　对面那人略微点头，态度宽容地同意这个说法。

　　贺夫人不停说着些道歉和关心的话，凌霜华不忍她为难，连说自己都明白。贺景瑭有趣地旁观了一会儿，笑着劝贺夫人：“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反正这事成不成你都对霜华一样好，是不是，妈？”

　　贺夫人说那是当然。

　　可他劝的是贺夫人，话却是对她说的。

　　悲愤后，凌霜华已经竭力平复了心情，此时听到安慰淡淡瞄他一眼，仿佛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微怔，露出玩味的笑容。

　　贺夫人深感今天日子不好，早上吃饭时高高兴兴，一天还没过去，看好的儿媳妇走了，昨天定下的好事也成不了了。一天内接连发生两件坏事，晚饭吃得没滋没味，贺景瑭劝她多吃些，见她实在没胃口就吩咐厨房要随时准备好宵夜，夜里饿了好有得吃。

　　姨太太们可惜事情来得太突然，纷纷安抚凌霜华的情绪。凌霜华有苦不能言，同样没吃几口就饱了，一来她没有胃口，二来贺景瑭不时看过来的目光有些倒人胃口。

　　她的父亲对贺家有恩，却被他这样对待，在外风流不羁就够了，如今连住在家里的她都不放过，说他忘恩负义也不为过！

　　庆幸的是，他行事不动声色，否则闹开了使双方难堪就不好收场了。

　　她现在唯一指望的就是多情的贺二少爷早日找到下一位欺负对象，在此之前她只能忍受，他是贺家主人，除了忍受她还能做什么。忽然，她觉得昨天那一耳光没有落下有些可惜了，再看他脖子上蓝白条纹的丝巾，心里觉得痛快了些。

　　凌雪华被勾起了伤心情绪，今晚非要和姐姐睡。放在平时，凌霜华怕她养成依赖习惯，根本不会答应，可今天就连她自己都情绪低落想小妹陪，想想就同意了。

　　吃过晚饭，她带凌雪华回房，不料被堵在楼梯口。

　　贺景瑭表现自然得好像根本不是来找她的，只是逗凌雪华说：“这么大了还要姐姐陪，我要去告诉景岚景霖，原来你这么胆小！”

　　凌雪华羞红了脸，大声辩解道：“我不胆小，我胆子可大了！”

　　凌霜华怕吵到别人，示意她小声点，赶快叫来月桃先带她上楼去。等只剩了他们两人，她才尽量语气温和道：“有什么事吗？”

　　贺景瑭作出认真思考的模样，摇头说：“暂时没有。”

　　她懒得多说，想绕过上楼去，他脚步一移，轻松拦住。

　　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跟着往右，她眉头拧得越紧，他就越开心的样子。

　　凌霜华站定，干脆不走了，冷静地陈述事实：“夫人和太太们都在客厅。”

　　客厅里，贺夫人心情不好，姨太太们都在和她说话解闷，不知说到什么，传来一阵笑骂声。

　　他收起笑意，向前逼近：“霜华，你怎么变得这么快呢？”

　　她脚尖后移，脚跟没落地就被拽回了他面前，面无惧色地盯着他，清冷道：“他人礼待于我，我亦会以礼相待，霜华没有变，是贺二哥太出人意表了。”

　　“原来，我们都误会对方了。”他拽着她不放，目光闪动，眯起双眼：“不过，我出人意表？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温柔，体贴，谦谦君子？”

　　她微怒，挣开钳制：“那你又以为我是怎样的人，无父无母没有依靠，所以就随意欺负？”

　　“我没有，我只是以为......”他顿住，摇头低语，“算了，都是误会。”

　　趁他没留意，她钻了空子快步上楼，没迈几步整个人被身后伸来的手拦腰抱了回去，差点惊叫出声。

　　“放我下来！”她压抑声音怒斥。

　　“我话还没说完呢！”他重重放下她，有些生气道：“你最好乖一点，不然闹开了大家都不好过！就算你硬气，可你敢向我妈告状么？她这么喜欢你正巴不得顺水推舟呢！还是你敢离开贺家？雪华还小，你又有多大能耐，没有贺家撑腰，你们怎么立足！”

　　他在逼她，逼得她无法反驳，只能恨恨地瞪眼，她不能告状，无法离开，只能逆来顺受！

　　他语气柔和了些：“我妈对你这么好，做不做她干女儿都一样，你没必要难过。”

　　说起这事她更气，当即狠推他一把：“都是你！”气愤之下她还要骂，余光一瞥，又顿住了。

　　二楼的楼梯口，凌雪华细若蚊蝇的声音传来：“姐姐......你们在吵架吗？”

　　贺景瑭愣了愣，脸上立刻荡开笑容：“没有，我们在说明天带你去哪里玩儿，你姐姐要游湖，我说看电影，意见不合正商量呢！”

　　“真的吗？”凌雪华两眼放光，噔噔噔赶紧跑到凌霜华身边，殷切道，“姐姐姐姐，我们明天要出去玩儿吗？”

　　“不去。”冰冷的一句话浇灭热情，凌霜华严肃地说，“等你哪天算学作业不出错了才能去！”

　　“你姐姐好凶啊！”贺景瑭摸摸她的头，笑着安慰：“没关系，只要雪华好好写作业，我们下次一定带你出去玩！”

　　刚才还伤心的小姑娘果然露出笑脸，乐呵呵地说：“景瑭哥哥说话算话！”

　　他点点头，笑着又要去摸头。

　　凌霜华蹙眉，一把將小妹拉到自己身边，冷脸道：“我的妹妹我会教，不麻烦你！”

　　他的手悬着，神色一暗，斜眼看向她，气氛在这一刻凝滞

　　“雪华，我们上楼去。”她装作没看见，牵着小妹招呼都不打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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