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别有用心

　　吃喝玩乐是莫俊纬每天的必备项目，然后是和莫金妮斗嘴，数落她的品位，爱好，乃至偶然发现的小说手稿。最近，他有了新项目，挖苦好友。

　　“咱们二少风流倜傥，财雄势大，那凌霜华是瞎还是怎地？”他正儿八经道，“不知她是真的清心寡欲，还是心有所属？”

　　贺景瑭端着茶杯正要喝茶，眼刀直射而去，他嘿嘿安慰说：“别上火嘛，她熟人不多，又念的女校，在你眼皮子底下找谁心有所属去！”

　　程亭筠摇头，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继续不怀好意道：“景瑭，你也不要太悲观了。咱换个思路想，她总爱和我家老五腻一块儿，没准是个磨镜党呢？”

　　贺景瑭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

　　程亭筠听他越说越离谱，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有你这么安慰人的么？！”

　　“我这不是怕景瑭觉得自己魅力不够自卑嘛！”莫俊纬嬉笑，忽而正经起来：“不过说真的，景瑭，我今天要告她一状。她们两个走得近我不反对，可不知她脑子里想些什么，竟然撺掇金妮好的不学，学那些穷酸们写文章！”

　　贺景瑭眉毛斜挑，哼了一声：“你们兄妹俩都是今天搞这个明天玩儿那个，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知道是霜华撺掇了？”

　　“我家老五我清楚。”莫俊纬拍胸脯分析给他听：“她虽然张牙舞爪，嚣张跋扈，可她没脑子呀！这种事儿没人撺掇，她根本想不到！”

　　程亭筠搭上莫俊纬肩头，笑道：“这话让金妮听见，又是一场大战！”

　　莫俊纬昂首挺胸：“我会怕她？”

　　他自鸣得意时定没想到，与此同时，两个女孩在咖啡厅共度下午时光，他家老五正在说他坏话。

　　“自己不学无术就算了，他还好意思看不起读书人！”莫金妮气得喝咖啡的心情都没有，光顾着抱怨，“除了吃喝玩乐他会做什么？哦，他还会赌啊！听说前阵子还拿赌债威胁一个算命先生，多能干！”

　　凌霜华心里绕了几道弯，明白过来莫俊纬和算命先生的联系，见莫金妮义愤填膺，决定安抚她最要紧：“好啦好啦，你四哥不了解做学问所以才说话重了，别生气了。”

　　“他不是说话重，分明就是看不起我故意说给我听的！”莫金妮更来气了：“对，我不是作文章的料，一开始不就图好玩么，再说我后来都没写了，他非拿着我的弃稿大惊小怪，还说我荒唐！”

　　他们两兄妹吵架乃常事，但这次莫金妮是真气着了，凌霜华没料到这件小事会让她如此生气，大概自尊心受打击太大了。

　　再三安慰下，莫金妮终于心情平复，两人走出咖啡厅，凌霜华本着哄她开心的念头，让她决定接下来去哪里。

　　电影已成过去式，凌霜华发现，最近她很喜欢往礼拜六跑，而且和逛街、练歌、看电影一样，每次都要拉上自己。

　　仔细观察之下，终于，她眼尖揪住了侍者上菜时悄然留下的一枝玫瑰。

　　莫金妮矢口否认：“这花儿本来就放桌边的呀。”

　　她对莫金妮睁眼说瞎话的本领佩服不已，但面子上不拆穿：“哦，我没留意桌上有花，以为是那人送你的呢。”

　　她放下餐刀用餐巾擦嘴，装作不经意地瞟过餐厅那头，看清了上菜人，是个清秀英俊的小伙子。那人正看她们这边，见她看过来立刻移开了视线。她再看莫金妮低头专心切牛排的模样，没有放过微微上翘的嘴角。

　　这些明显的小动作，恐怕只有他们自己觉得掩饰得很好。她憋住笑意把牛排送进嘴里细细咀嚼，吃着吃着又尝出点苦涩味道，思绪飘回从前，她家的宴，许家的宴，她和许文礼又这样自以为聪明了多少回，以至说到结婚时两家人见怪不怪。

　　而现在，她和贺景瑭......

　　她放下餐刀，突然没胃口了。

　　最近，凌霜华出门不时会有人来接，今天运气不错，贺景瑭没来，莫金妮送她先回了贺家再走的。

　　刚进贺家，六姨太的笑脸就迎上来了：“霜华，今天买了哪些漂亮衣服呀？”

　　凌霜华这才想起，六姨太说明天要请师傅来照相，让她出去逛顺便买几身新衣服。可今天莫金妮心情不好，好不容易劝好了，她又一心惦记着去礼拜六，她们根本没逛街。

　　没人说照相定要穿新衣，她想忘了就忘了吧。六姨太似乎很可惜，过了会儿又道：“没事，我们霜华模样好，穿什么都好看！”

　　她笑得无奈，贺夫人让大家一起照个相给远在俄国的贺景瑜寄去，她无关紧要一人，难为六姨太这么上心。

　　其实，这家里的人除了贺景瑭，其他人都对她不错。

　　贺景霖和凌雪华正在追着跑，见她带了蛋糕回来立刻停下玩耍，欢欢喜喜地凑上来，六姨太嗔骂：“你们啊就看吃的来劲！”

　　小孩子总是嘻嘻哈哈，尤其贺景霖，即使故意吃了一嘴奶油气得六姨太作势要打人，还能调皮地摆出各种古怪表情逗凌雪华笑。

　　看着笑闹作一团的两个孩子，她心情复杂，不知自己该高兴他们相处好，还是该生气他们太亲近。

　　凌雪华晚饭吃了许多，蛋糕也吃了不少，到晚上终于知道难受了，月桃给她揉了会儿肚子，她觉得好了些但还是不舒服，说要和姐姐睡。

　　凌霜华当然不会答应，怕她养成习惯。

　　子夜时分，又一个失眠的夜晚。台灯照在窗前书桌，笔尖沙沙的声音，墨水挥发，有沁人心脾的香气。

　　不知何时起，书信演变成了日记，向远方的人诉说。

　　夜很深了，凌霜华仍无倦意，房间里有些闷，推开窗户透气，丝丝凉风吹来。今夜的月亮很圆，她托腮望着，突然想到了“千里共婵娟”的句子。

　　远处传来汽车声，融黄的车灯映得窗前一亮。

　　她从月色中回神，毫不犹豫关上窗户。

　　贺景瑭处理完兵工厂的事务已是夜深，车子刚停稳就听到那扇独亮的窗户“嘭”的一声，寂静的夜里，显得尤其突兀。

　　坐在前面的曾宁之也看见了，不敢说话，倒是开车的侍从官疑惑转头，看向还不下车的贺景瑭：“二少，到了。”

　　曾宁之赶紧使了个眼色，侍从官不明情况地闭嘴。

　　贺景瑭下了车，深望一眼紧闭的窗扉，埋头走进家门。

　　凌霜华睡得晚，次日起得没有以往早，之前得知贺夫人吩咐要照相，她特地把今天空出来了。

　　既非逢年过节，又非喜事临门，贺家上下却莫名添了喜气，贺夫人戴上最喜欢的珍珠项链，姨太太们都打扮庄重。对贺家人而言照相不是稀奇事，但这些相片要寄去俄国，所以大家都比平时拾掇得更用心了些。

　　七姨太显然对凌霜华的穿着打扮有意见，说她那件藕色盘扣上衣太素了。她不懂，难道穿得花花绿绿，就能照出效果？

　　六姨太也觉得她这身不好，和七姨太一起拉她上楼重新选衣服。

　　终于，七姨太凭着年轻人的眼光选中了一套嫩黄靓丽的洋装裙子。她被催着换上，本以为可以照相了，六姨太在首饰盒里找了会儿，翻出一对耳环，“霜华，来，配上这个。”

　　她看着六姨太递来的翡翠耳环一愣，推说七姨太眼光好，这身装扮不搭首饰同样好看。

　　“年纪轻轻的，怎么比我还不讲究！”六姨太坚持，“快，戴上，大伙儿都等着你照相呢！”

　　推脱不掉，她只能戴上耳环。

　　六姨太和七姨太笑盈盈地催她快下去。穿什么她无所谓，只要夫人太太们高兴，可耳垂上的重量让人不适，尤其是下楼时碰见正等在楼梯口的一人，不适感更严重了。

　　贺景瑭没什么好打扮的，简单的墨蓝色西装就搞定，目光循着梯边的雕花栏杆直上，最后落在凌霜华身上。

　　他仰头望着她，眼神微荡，和煦一笑：“你好好走，慢点。”

　　趁其他人看不见，她露出不悦的表情，马上，六姨太在身后又催了：“还慢，快点，师傅都等着了！”

　　凌霜华收起不悦的神情，莞尔走下楼去。贺景瑭视线不离，一直注视着她。

　　六姨太有些着急，催完这个催那个：“景瑭你还站这干嘛呢！你妈都已经在花园了！”

　　贺家花园极大，中西结合的规划，经验丰富的照相馆老板转了一圈后，选定了一间欧式风格的亭子，阳光好景色也好。

　　贺夫人坐在亭子最中间，慈眉善目，二姨太坐在旁边，贺景瑭站在另一边。贺景岚贺景霖两兄妹跟在自己母亲身边，正在你戳我我撞你地闹着玩儿，七姨太抱着雪团在最边上。

　　如此看，每个人的位置都是有讲究的。

　　凌霜华牵着小妹站在七姨太身边，凌雪华今天穿了身蓬松可爱的小裙子，看起来乖巧但藏不住好动的性子，想凑到贺景岚贺景霖身边去玩闹。她拉住小妹，不许她乱跑。

　　贺夫人偏头看向她，招招手道：“怎么跑那边上去了，霜华，你们过来。”

　　她楞在原地，七姨太笑着推她一下。

　　贺景瑭的戏谑语调响起：“妈，你叫霜华过来，我站哪儿啊！”

　　“我管你！”贺夫人哼道，“一家子女眷孩子合影，让你凑热闹就不错了！”

　　尽管这么说，贺夫人还是没把他挤开，只是将凌霜华安排在他身边。

　　凌霜华局促地站着，低头装作替小妹整理头发。贺景瑭摸摸凌雪华的头，夸道：“雪华今天打扮得真漂亮！”

　　小姑娘被夸了很高兴，把头一歪：“月桃姐姐还给我梳了花辫子呢！”

　　凌霜华看她高兴的样子不忍黑脸，轻声说：“要开始了，站好。”

　　打扮漂亮的小女孩不愿错过镜头，立刻正对照相机站直。贺景瑭神色无异，昂首看向前方。她也看向镜头，刺目的灯光一闪，照相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

　　凌霜华以为只是合照，三两下了事，谁知贺夫人说不够，还要每个人照单人的。

　　“景瑜信里头没说想家，但我这做母亲的都知道。”贺夫人叹了口气，“他孤身在国外怪可怜的，咱们多照几张给他寄去。”

　　临近中午的太阳渐渐晒人，六姨太向来管事，见贺夫人照完单人照了，劝她先回屋去歇着。贺夫人与她交换了个眼神，放心地走了。

　　亭子里人多发热，姨太太们陆续照完都走了，留下六姨太张罗，就连孩子们都单独留了相，贺景霖还想照，她干脆又让师傅给三个孩子合了影，他们这才兴高采烈地玩闹跑开了。

　　贺景瑭排到了最后，凌霜华照完自己的一刻不想多待，和六姨太打了招呼就想回屋去。

　　“等等。”贺景瑭伸手一拽，轻松将正要离开的人拉到身边，转头对六姨太笑道，“六姨娘，给我俩合一张！”

　　凌霜华混身僵硬，转头震惊地瞪着他，耳边翡翠绿滴子轻曳，有几分不安的味道。

　　六姨太一怔，不明这是个什么情况。

　　照相师傅从相机后探出头来，问：“二少只照合影吗？两个人？”

　　不顾凌霜华推拒，他拦腰将她圈在身边，对六姨太正色道，“对，两个。”

　　凌霜华慌了，没想到他会当着六姨太的面胡来，挣了几次挣不开，反被揽得更紧。

　　事情来得太突然，六姨太瞠目，惊讶得忘了开口。

　　“放手！”凌霜华怒道。

　　贺景瑭态度无所谓：“再大声点，把其他人叫来最好。”

　　贺二少爷要合影，照相师傅哪敢怠慢，但两人晃个不停根本没法照。贺景瑭另一手指指前方，示意凌霜华：“你看，我妈来了。”

　　惊慌中忘了挣扎，她猛地转头，正对上相机。白光伴随“嗙”的一声，她不由自主眼一花。

　　等回神发现被骗，已经晚了。

　　压抑紧绷的怒意陡然而起，她愤然狠推了一把，耳边一阵撕扯的疼。贺景瑭得逞后不再纠缠，顺势松开了她，举起双手表示自己不会碰她，脸上尽是得意神情。

　　耳环在挣扎中掉了一只，她捂着疼痛的耳朵，疼醒了一般突然就冷静了。就算不替自己考虑，她还要顾及小妹。

　　母亲教她人前不能软弱，就连莫金妮都说被欺负了要还回去，可现实总比说的复杂许多。眸中微光闪烁，只余两汪冰泉冷冽，嘴角讽刺地扬起，却不是笑别人。愤怒是对贺景瑭，讽笑是对自己。

　　贺景瑭见她捂着耳朵，关切地上前，她退后一步，无可挑剔地对六姨太恭敬道：“六太太，霜华先回屋去了。”

　　说完，吝惜得半个眼神都不给贺景瑭，转身走了。

　　六姨太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心思已然透亮，一振神色回头告诉照相师傅可以走了，改天把照片送到府上来。师傅走后，她面对贺景瑭板不起脸来，倒有些惶惶然，“景瑭，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从远去的人身上收回视线，缓声道：“六姨娘明知故问。”

　　六姨太懊悔不该对此事热心过头，到头来不讨好。贺景瑭乃嫡长子，以后是贺家主事人，将来更是汶北统帅，虽然平日里言笑轻松，可除了贺夫人，这家里还没人敢和他犯冲。

　　“你怎不告诉我一声啊，省得我这样多事！”六姨太唉叹，“景瑭啊，你也别怪我，我若知道，早就在你妈面前提上一提了。”

　　贺景瑭似笑非笑：“六姨娘一提，可就是害我了。”

　　六姨太怔住，很快明白了：“倒是，且不说你妈还记着露瑶的事，就是说明了，可霜华......”想到刚才凌霜华的抗拒，她收声一顿，“你妈很疼霜华，还有你爸，到时候你要挨揍的。”

　　贺景瑭压低眼睑，对六姨太道：“先不说这些，我有事要麻烦六姨娘。”

　　六姨太犯难：“你妈都计划好了，我能做什么？”

　　贺景瑭狡黠地笑，意味深长道：“不是大事，不会让您难做。”

　　地上一滴青绿吸引注意，他弯腰拾起掂在掌心，玲珑小巧的翡翠散发莹润光泽。

　　丢了耳环不打紧，凌霜华根本不在乎，只是耳垂疼得不寻常，她的手感觉到了湿滑。庆幸贺夫人不在客厅，其他大人正笑看孩子们追闹，她径直上楼往自己房间跑，没人留意。

　　回到房间，她直奔梳妆台，手心早已被染红，嫣然醒目的鲜血顺着白皙颈项往下滴，靠肩的领子渐渐看不出本来颜色。

　　她不觉得自己完全冷静，可镜中女子看着她，脖子领子一片红，颊边印着血指印，却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波澜不惊。

　　门把一旋，有人进来了。

　　她紧张回头，松了口气，是月桃。只是，月桃还牵了凌雪华。

　　“小姐！”

　　“姐姐！”

　　月桃惊骇不已，凌雪华惊恐地看着她，小脸煞白。

　　“月桃，去把医用药箱拿来，别让人看见。”她不想让贺夫人知道，况且这又不是重伤。

　　月桃很快安定情绪，应声出门去。

　　凌雪华呆呆站着，她挤出笑容走过去，安慰的话未出口，凌雪华“哇”的一声哭了。

　　她想起自己模样惨烈，定吓到她了，有些不知所措。凌雪华哭得也惨，女孩声音特有的尖锐，再嚎几声，别说楼下，花园里都能知道这里出事了。

　　她抿嘴，束手无策之下一咬牙，呵斥道：“又不是小孩子了，哭什么哭！”她对小妹一向很严格，但这么凶还是第一次：“不许哭！”

　　凌雪华被斥得一愣，不敢再大哭，紧咬下唇抽噎，眼泪嗒嗒往下落。

　　哭声停了，她才抱住小妹哄，连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爸爸要心疼了，妈妈要生气了。”

　　她喉头哽塞，抱着娇小的身躯轻轻地拍。怀中小人儿抽泣发抖，哭得没有声音。

　　月桃很快取来药箱，轻手轻脚进房反锁上门。

　　在月桃协助下，凌霜华给自己止血，清理，消毒，不够专业但也能应付。

　　伤口再大大不过一寸，清理完血污换身衣裳，头发放下遮住耳朵，她像没事人一样，朝凌雪华凑近：“你看，我说没事吧！”

　　凌雪华眼睛哭红了，抽抽嗒嗒问：“姐姐，你痛吗？”

　　她摇头：“小伤，不痛的。”

　　月桃收拾完药箱，盯着梳妆台上取下的另一只耳环，愤慨道：“小姐，是不是......是不是......”

　　凌雪华还在，她话说不全，但已经知道是谁了。

　　凌霜华默然不语，不想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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