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自由平等
凌霜华已经很久没来礼拜六，连来买蛋糕都没有过，莫金妮也是。
程亭筠特意请她们在这里用餐显然别有用心，尤其是撞见莫金妮和赵昂在一起后。他没有邀请赵昂，但赵昂坚持跟来，哪怕不上桌，他说看着莫金妮才安心。
礼拜六的老板杰克布·康纳是个年近四十的美国人，相较于餐厅里中国雇员匀称或者说清瘦的身材，他魁梧的体型显得有些臃肿。金发向脑后梳起，额头开阔，湛蓝的眼睛闪现生意人的精光。他为程亭筠和两位女士安排了最为雅静的位置，亲自上前服务，得体的黑褐色西装，倒酒时腕边露出的袖扣在灯光映照下仿佛会闪光。
“用餐愉快！”他微笑着离开，内心深处自觉高人一等的傲慢令他即使是面对穿军装的程亭筠，仍能做到从容不迫。
凌霜华的视线跟着他的背影，见他走到赵昂所坐的靠窗位置，两人交谈了什么，赵昂起身往餐厅后厨走。察觉到这边三人都在看，康纳示意没什么，解释道：“我付了工钱，他就应该为我工作。”
莫金妮眉心微皱，赵昂的手都那样了，还要去洗餐盘。
程亭筠仿佛自言自语，语气听不出称赞还是不认同：“真是个精明的老板。”
莫金妮心中牵挂赵昂，有一下没一下地切着牛排，程亭筠面色平静地吃东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凌霜华感到气氛尴尬极了。
终于，莫金妮忍不住了，餐刀在盘子上“呲”地一划，相当粗鲁的餐桌礼仪。
“亭筠哥哥，你不会告状的，对吧？！”她直接问道。
程亭筠慢条斯理地咀嚼牛排，末了才说：“看你表现。”
莫金妮一看有希望，立刻从自己的位置上起身，粘到程亭筠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撒娇：“亭筠哥哥对我最好了，帮帮我嘛！”说完扑扇扑扇大眼睛，一副可怜相。
说起来，凌霜华最佩服的就是莫金妮这一招，糖衣炮弹一出手，没人招架得住，她也不能。
“你坐好，像什么样子！”程亭筠深谙莫金妮的招数，冷硬道：“让你四哥知道我帮你，那还得了！”
“他一天到晚在外玩乐不着家，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空管我啊！”莫金妮嗔怪地说，“你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我要是真的运气不好被逮着了，也不关你的事，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呀！”
程亭筠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办法，凌霜华不方便插话，专心等他答复。他想了想说：“不如这样，我帮你一个忙，你也帮我一个忙。”
莫金妮连帮什么都不知道，点头如捣蒜。
“你四哥害我不浅，一声不吭跑去外省，你大哥找不到人来问我，我打电话叫他回来他却让我先顶着。”程亭筠娓娓道来，“他追求过姚小君，报纸上却爆出她为璟瑭殉情，二十多年的情谊，他倒不是气璟瑭，只不过一时难以接受，出去散心了。”
莫金妮一直知道莫俊纬的德性，虽然从没听说他追求过姚小君，但对此并不惊讶，惊讶的是他竟然因为姚小君殉情而外出散心，不知是因为用了几分真情，还是觉得面对贺璟瑭感到难堪。
“那......我能做什么？”不解的语气。
“他想在外省清净几天，又用多年情分要挟我，让我顶着，可你大哥不放过我，倒把我搞得甚是为难。”程亭筠有条不紊地將事情原委阐述清楚，最后说明意图，“你就帮我一个忙，回去在你大哥面前打个掩护，千万不要说你四哥去外省了，更不要说是因为女人，否则你爸可是要动家法的。”
“就这样啊，包在我身上！”莫金妮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当即应下，“霜华给我作证，我答应了，你不可以告状了！”
凌霜华暗想，难怪程亭筠说要请客时莫金妮不让她走，原来自己是被拉来作证了。程亭筠也没想到她会牵扯进来，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
莫金妮又说：“不过，这哪是帮你啊，明明是帮莫老四！亭筠哥哥，你不要老替他善后，自己的事情就该自己顶着！”
程亭筠疲惫地点点头，“我也这么跟他说的，就这一回，下次我懒得帮了，你大哥板起脸来也吓人。”
莫金妮咯咯地笑：“大哥是气你们感情好，你又从不指正，任由他在外面玩，他犯了错还总帮他圆谎！”
程亭筠无辜道：“我可真冤枉，明明是璟瑭袒护他多些，他在军中挂个闲职也一直是璟瑭担着，只有我还偶尔拎他去军中转转，结果却成了任由他胡来的坏人？”
莫金妮讨好地谄笑：“不坏不坏，亭筠哥哥最好了！”
凌霜华受不了的翻了翻眼睑，糖衣炮弹又开始了。
莫金妮嘴巴甜得夸张，说他简直比亲哥还亲，至少，比莫俊纬那个死对头亲。贬低莫俊纬一通后，她还是有些好奇，但硬是将担忧的语气变成了嘲讽：“哼，他也有今天，平时不是女友成堆儿么，这会子知道伤心了？该！姚小君就那么好？！”
凌霜华无奈，真是受不了这两兄妹。
程亭筠不知姚小君好不好，他一开始也以为她和莫俊纬有什么，后来证实他们只是烟友，但依当下情形，另一个说法显然更好：“感情的事没什么好不好的，平时游戏惯了的人认真起来，谁说得准。”
他有意无意瞟一眼凌霜华。凌霜华毫无察觉，正在低笑莫金妮的刀子嘴豆腐心。
他说完了莫俊纬的事，终于有心思管莫金妮和赵昂了，便问：“现在说回你和那小子，金妮，你打算怎么办吧？”
“什么怎么办呀？”莫金妮反问，“现在是民国了，恋爱自由！”
“自由......”程亭筠觉得头痛，叹气道：“唉......你们兄妹俩真是折磨人！”
凌霜华好像在哪儿听过这样的感慨，想笑又觉得场合严肃不能笑，只好憋着。
“对啊，不光恋爱自由，还有言论，生活，信仰！”莫金妮炮语连珠来了劲儿，开始宣扬自己的观点，“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
程亭筠蹙起眉头，凌霜华看他脸色起了变化，脚尖在桌子底下去踢莫金妮，却因为她坐在程亭筠身边，踢错了。
程亭筠拧眉看过来，想起之前莫俊纬说她带坏莫金妮，挑眉道：“凌小姐坐不住了，如此激昂之词，难道是你教的？”
凌霜华窘然不语，莫金妮迟钝地反应过来，气鼓鼓对他道：“你凶人家做什么，不关她的事！”
莫金妮从小被宠到大，间接助长了个性中的不羁，有了想法就说，想做什么就做，某种程度而言，和放纵不受约束的莫俊纬是一样的。
“是书上说的，人各有自主之权，绝无奴隶他人之权利，亦绝无以奴自处之义务。人人都是平等的，自由的，赵昂和我一样，这是平等，我喜欢他，这是自由！”
程亭筠沉声道：“这话该跟你爸妈和哥哥们说。”
说起这个莫金妮就气：“他们思想不对，还想给我包办婚姻！我跟他们说不通！”
“你知道就好。”语气冷了几分。
凌霜华并不认为莫金妮是错的，可她来汶北后待人接物小心翼翼惯了，总觉得委婉表达更好，至少不至于让气氛这么尴尬。她打圆场笑道：“光说不吃，牛排都冷了，能不能好好用餐，你们不饿可我饿了呀！”
程亭筠如有所思凝视于她，片刻后，微笑浮现嘴角，说了句不好意思。莫金妮也不硬碰硬了，老老实实坐回自己的位置，商量起回家怎么糊弄莫俊扬有关莫俊纬的事。凌霜华埋头切牛排，暗自松了口气。
程亭筠手边的高脚杯里，红酒色泽淳美，凌霜华和莫金妮面前是橘子水。程亭筠保证不会告状后莫金妮便放松了，完全有信心瞒住莫俊扬，用餐气氛渐渐愉悦起来，兴致来了她叫侍应生给她也倒杯酒。
“不许喝酒！”
“不许喝酒！”
另两人异口同声地制止，莫金妮一愣，没好气道：“这么快就同声同气了。”
程亭筠提醒她说：“你忘了上次舞会的事？”
“没忘没忘，别再提了，霜华都念叨八百遍了！”她赌气般猛喝了一大口橘子水，差点被呛到，咳嗽起来。
凌霜华轻拍后背给她顺气，眼中笑意盈盈：“橘子水都能呛到的人，还好意思喝酒！”
她回嘴说：“你酒量比我好么？”
凌霜华结舌，狠拍她一下，她故意“嗷”了一声，引得程亭筠低笑：“她酒量还真比你好，至少不至于醉得昏死了一般。”
莫金妮没想到被拆台，急眼了：“酒量不好怎么了？你......你们喝酒厉害，可是......”她寻思着找别人短处，“可是跳舞不行啊！对了，你俩还跳过舞呢！想来也是极合拍的了，因为两个都慢吞吞的，手脚都伸不开！”
凌霜华对她斗嘴的功夫又有了新见解，自己跳起舞来撒欢似的，还怪别人手脚伸不开。
“我们不止跳舞不如你，斗嘴也不如你。”她笑看着程亭筠无奈摇头，却见他只是沉默，什么也没说。
晚饭终于还算愉快地吃完了，莫金妮不再遮掩，直言要和赵昂道别。康纳对她执意要进后厨表示不解，但还是允许了，留下程亭筠和凌霜华在外等候。
结完账等待的时候，程亭筠似想起什么，招来侍应生说要打包蛋糕。
“两盒栗子蛋糕，带走。”说完向凌霜华确认，“是栗子味儿的吗？”
听他这么问，原来是给自己买的，凌霜华不好意思地说不用了，却听他又道，“我妈说贺夫人喜欢这里的蛋糕，你不吃，就替我给她带去吧。”
她不再推拒，点头说谢谢。
不一会儿，莫金妮神情凝重出来了。程亭筠说要送她们回去，在车上，凌霜华看她不对劲儿便问怎么了，她才解释说，本以为康纳是个好人，却没想到原来是个压榨雇员的老板。她去后厨道别时才知道，赵昂领着微薄的薪水却做着惊人的工作量，康纳雇用一个其他人都不敢用的人，是为了将付出的薪水最大程度的利用回来。
这让凌霜华想起报上刊登过的工厂剥削压迫工人的新闻。
“是个精明的生意人。”程亭筠开着车道，“也有胆量，现在函阳城里敢用赵昂的，就只有他了。不过也只是仗着有护照傍身，有使馆撑腰。”
“洋人就是了不起啊！”莫金妮讽道，可到底是他给赵昂提供了工作，甚至可以说是提供了庇护，这令她心情复杂。
程亭筠先送莫金妮回去，再送凌霜华。
待到车里只剩两人时，凌霜华觉得气氛似乎变得古怪起来，汽车开了一路两人都没话说。
她和程亭筠并不熟络，在餐厅时他又因为莫金妮发表的言论而对她有看法，她望着车窗外的夜色，希望快点到贺家。
许久，他还是开口了：“刚才在餐厅，我并无他意。”
“哦，没事。”她回答。
“我和俊纬称兄道弟，金妮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也希望她好，凌小姐你明白吧？”
她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贺莫两家有意撮合她和璟瑭。”他从后视镜里瞄来一眼，“若不是璟瑭最近忙得回不了家，金妮又还没毕业，事情早已拿到台面上来说了。”
她陷入沉思，终于明白莫金妮说的包办婚姻是怎么回事。
“璟瑭没有结婚的打算，金妮也心有所属，可事情并不是他们两个人说了就算。”
凌霜华不懂他的意思：“程先生是希望我做什么吗？”
“不。”程亭筠摇头：“我希望你什么都不要做。”
这下她不是不说话，而是无话可说了。
他们只在外面吃了晚饭，并未过多逗留。凌霜华回到贺家时不算晚，贺夫人见程亭筠送她回来，还带了蛋糕，心中有个念头闪了一下，便要留他吃点心。
程亭筠礼貌婉拒，还是回家去了。
孩子们最高兴的时刻来了，吃着点心十分满足。凌霜华分好蛋糕亲自送到贺夫人手里，贺夫人问她今天放学和莫金妮去哪里玩了，怎么是程亭筠送她回来。
她说是逛街时偶遇程亭筠，他顺便就请她和莫金妮吃了晚餐，自然避开了赵昂和用餐时交谈的细节。
二姨太笑而不语，贺夫人边上的六姨太却秀眉紧蹙，五姨太直肠子，等凌霜华刚牵着凌雪华上楼洗漱，便迫不及待对贺夫人说：“大姐，你看霜华和......”
“你闭嘴。”贺夫人不让她说下去，在这件事上不打算着急，“先把璟瑭的事定下来了再说。”
依她看来，自己二儿子和凌霜华闹过，现在要牵到莫金妮那儿去，她自己心里都没底。更何况许文礼才走不久，若就这样胡乱牵线，反倒容易把事情搅得更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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