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游.行示威

　　贺景瑭这几天很不顺心，除了凌霜华总想着去看莫金妮外，更烦的是军中事务。

　　主战派认为他胆小怕事不成气候，只因境内的几个关东军就畏首畏尾，丝毫不及贺显昌年轻时的雄风壮志；主和派占少数，但怀疑他是想靠中立来拉拢两方势力；贺显昌也看他就气，骂他是逆子。

　　他略偏向于主和派，但又觉得他们的观点近似于归顺而不是合作。他认为可以再和南方政府耗一耗，不用这么快做决定。

　　程亭筠的父亲程东林是主战派，但程亭筠和贺景瑭站一边。

　　又一次被军中叔伯呛声后，贺景瑭心中窝火，程亭筠亲自开车送他，顺便路上安慰了几句。

　　贺景瑭知道气也没用，渐渐心态放平，打趣程亭筠说：“真不知道你这温和性子怎么就参军入伍了。”

　　程亭筠笑了：“是你火气大，衬得我性子温和。”

　　“去你的！”

　　程亭筠开车驶进贺家，遇上凌霜华缠着司机要出门。贺景瑭稍晴的脸色又阴下来，程亭筠说：“温柔点，可别弄巧成拙了。”

　　他没说话，压抑怒气下车。凌霜华知道没机会出门了，看也不看他一眼的转身进屋，倒省得他憋不住火吵起来。

　　程亭筠刚抬手，却没想到凌霜华话招呼都没打就走了，问：“你们还没和好吗？”说完又恍然大悟般道，“哦，你们就没好过。”

　　“怎么说话呢？”贺景瑭不知是气还是觉得他这话可笑：“我又不差她一个，要不是看在她爸妈对贺家有恩，我才懒得管她！”

　　他看着她离开的方向，程亭筠则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忽而正经道：“既然这样，那我能追求她么？”

　　贺景瑭愕然转头，却见程亭筠在坏笑。

　　“啧啧，开个玩笑，这么紧张做什么？”程亭筠揶揄道，“不是不差她一个么，那让给我呀，省得我妈一天到晚催我找女朋友，烦的我头疼。”

　　贺景瑭蔑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跟朱美真约会。”

　　程亭筠微微笑，不做解释。

　　贺景瑭不再闲扯，让他别光傻笑，进屋去坐坐。程亭筠拒绝，让他赶紧去见佳人要紧。

　　可贺景瑭向来潇洒，从来不会贴上去对女人好，凌霜华这个态度，他回家后懒得理会，干脆回房去了。

　　这段时间，军中两派不和，军营之外，人们也有新闻可供娱乐。

　　莫金妮抵死不嫁贺景瑭的消息不胫而走，好在莫家的对汶北军支持力度依旧，人们惊讶的同时开始好奇，到底哪位青年才俊能娶到汶北首富最宠爱的小女儿。

　　程夫人有过动摇，但她和所有母亲一样，更想要个懂事听话的儿媳，莫金妮有讨人喜欢的一面，也有骄纵跋扈的一面，她还是觉得朱美真更合适。只不过朱美真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差，就家底来说已经没那么吸引人了，她觉得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程亭筠只在母亲的纠缠下和朱美真吃过一次饭，即贺景瑭误会他们在约会的由来，朱美真温婉淑女，挑不出什么毛病，但那顿饭于他而言没什么特别。直到最近听闻朱美真的妹妹朱美琳和他男朋友秦高玉高调分手，他才重新想起这个人。

　　说起来函阳城不小，但各家族的交际圈总是重叠，比如，秦高玉和朱美琳分手后，转而开始追求起了莫金妮。

　　放在以前，莫家绝对看不上秦高玉，可现在攀不到贺家的亲，程家和其他背景稍次的家庭又对莫金妮敬而远之，他们也就没有反对出身更次的秦高玉。

　　凌霜华和莫金妮很久没相见了，听姨太太们聊起这事时惊讶极了。莫金妮打了几次电话来找她，贺夫人不让她们见面，但知道毕竟她在汶北朋友不多，打电话倒没阻止。莫金妮约她出去玩，她得知莫金妮终于走出阴霾高兴极了。

　　然后她便一直劝说贺夫人，说莫金妮是小孩子脾气没有恶意，本来事情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再听她一劝，贺夫人的气消了许多，终于同意她们见面。

　　正好贺景瑭去了军营管不到她，凌霜华有些得意，坐上汽车去往莫公馆。他还以为靠贺夫人就能限制她，可贺家和莫家关系紧密难分，她和莫金妮难道要一辈子不见面？她只需让贺夫人消消气就好，这正是她擅长的。

　　凌霜华刚在莫公馆大门外下车，就碰到从莫家怒气冲冲走出来的秦高玉。

　　秦高玉捂着额头，指缝间隐隐可见血迹，凌霜华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他已经气冲冲走了。

　　莫家其他人都很欢迎凌霜华的到来，除了莫俊纬好像在愁什么。莫俊杰说莫金妮回房间了，刚才秦高玉想带她出去逛逛，可是带来的礼物不和她心意，她发了通脾气把人赶走了。

　　莫俊杰愁眉不展道：“都是给惯的！麻烦凌小姐多劝劝金妮，她再不改改臭脾气，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凌霜华嗅到莫家弥漫着一股熟悉的香味，愣神想了想，问秦高玉送的什么礼物。

　　莫俊杰指指地上破碎的水晶玻璃瓶：“就是这个，我给秦高玉支的招，金妮以前很喜欢这牌子的香水，结果刚才看到礼物就发火，把人家的头都砸破了！”

　　她缓声道：“金妮早已经不喜欢香水了。”

　　莫俊杰还在疑惑为什么，莫金妮已经从房间里出来，高兴地拉着凌霜华说要去逛街，让人怀疑刚才把秦高玉砸伤的其实另有其人。莫俊纬一直在旁边没吭声，正在犹豫说什么，莫金妮已经挽着凌霜华出门了。

　　莫金妮告诉凌霜华，她愿意相信赵昂死于误伤，那天是悲伤过度昏了头，以后不会这么冲动了。然后她们一起去看了电影吃了点心，下午逛逛洋行，一天下来过得充实而快乐，仿佛前段时间的不愉快不曾发生，她们还是那么无忧无虑。

　　凌霜华看莫金妮这么开心，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却没想到逛完街回去的路上，莫金妮毫无前提地问她：“你和许先生分开多久了？”

　　她怔住，说有半年多了，问她为什么想起来问这个。

　　“霜华，你觉不觉得我们很可怜。”莫金妮悠悠道，“贺帅把许先生说带来就带来，说送走就送走，而我就算得罪了贺家不用嫁过去，可以后的婚姻还是自己做不了主。”

　　“金妮......”凌霜华觉得心疼，原来她并没有恢复曾经的快乐，不知道怎么劝她只好说，“我们应该体谅他们。”

　　一说完，凌霜华自己都觉得别扭。

　　“那如果贺帅要你嫁给二少，你也体谅他吗？”莫金妮一句话把她问愣了，“我爸和我哥还好些，贺帅那么专/制，他说怎样就要怎样，你还体谅他吗？”

　　凌霜华被问住了，这让她怎么答，只好答非所问道：“你想哪儿去了，贺帅怎么会让我嫁......”

　　“怎么不会？我看二少对你挺好的，那天我行事冲动，你舍命挡在他跟前，贺帅和贺夫人肯定喜欢你这种儿媳妇。”

　　“你想多了，金妮。”凌霜华很想说，那是因为她知道贺景瑭是无辜的。

　　“有吗？”莫金妮眨眼看着她，猝不及防地问：“那你喜欢二少吗？”

　　凌霜华瞪大眼睛看过来。

　　“看来是不喜欢啊……”莫金妮自言自语的笑了，“也对，许先生那么好，真是相形见绌。”

　　“......”凌霜华一阵无语，在她心里没有谁能和许文礼比拟，反正她比不来，想了想说现在时间还早，问莫金妮要不要再去别的地方逛逛。

　　莫金妮不再继续刚才的内容，思考了会儿说：“我想去书店。”

　　百川书屋临近关门，严老还是热情的接待了她们。店里几个正要离开的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莫金妮认识，她让凌霜华自己逛会儿，便和几个人走到一边交谈起来。

　　凌霜华心里怪怪的，赵昂死了这么大的事情，她以为自己要花很多时间和心思才能帮莫金妮渡过，可她并没使多少力，莫金妮自己克服了。她是南方人，在汶北只有莫金妮一个好朋友，但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莫金妮并不只有她。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本书，严老走过来告诉她最近店里来了批新书。新书摆放在老古董般的书架上，都是些经典古著。严老用指节轻叩木头书架，体现其结实稳扎，笑眯眯道：“老木载新书。”

　　看着高大老旧的木架子，凌霜华突然想起第一次来这里时，书架又旧又坏，格子网般压向她和贺景瑭，当时严老说要把书架撤掉，贺景瑭却说休整一下即可。不得不承认，那时她对他那句话很有好感。

　　她陷入回想时，莫金妮已经送走朋友们，又和严老说了几句，最后随便买了几本书，才心满意足地叫她离开。

　　两人上车，莫金妮让自家司机先送凌霜华回去，凌霜华怕撞上贺景瑭，连说不用了，莫金妮执意如此，庆幸的是，她回到贺家时贺景瑭还在军中没回来。

　　凌霜华不是怕贺景瑭，就算贺家众姨太都看他脸色，她却从没有怕过，她只是怕他和莫金妮碰面。

　　“天快黑了，金妮，你快回家去吧。”她对莫金妮说。

　　看着莫金妮的车子远去，她终于松了口气。殊不知，莫家的别克轿车刚驶出不远，正好遇上从回来的贺景瑭。

　　莫金妮俏皮地和他打招呼，又笑容灿烂地说再见。

　　贺景瑭是带着火气离开军营的，回家途中又被莫金妮煽风，不由得火气更大，重重推开家门，阴森森的模样下人见了就怕。

　　他在贺显昌的命令式教育下长大，也喜欢用命令表达，偏偏凌霜华不吃这一套，现在贺夫人准许她见莫金妮，她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

　　客厅里只有抱着猫儿的七姨太，他问：“霜华呢？”

　　七姨观察他脸色，小心地说：“霜华陪大姐在张罗晚饭了。”

　　这下有他妈在，他更是有火无处发了。

　　晚饭时贺夫人关心凌霜华和莫金妮都去哪里玩了，她说就是逛了逛街，还约好了过几天去骑马。

　　“这几天外面乱，少往外面跑。”贺景瑭冷冷地说。

　　凌霜华在外逛了一天也没见怎么乱，刚想回嘴，却听贺夫人道：“就是，霜华，我不阻止你和金妮来往，可也别老跟着她胡混，整天往外跑。”

　　贺夫人对莫金妮多少还是有意见。

　　凌霜华不认同，又不好顶撞，心里憋得难受，蹙起双眉埋怨地看向贺景瑭，对上他严肃的目光，两人互瞪。

　　凌霜华知道现在函阳城中乃至整个汶北都暗潮涌动，但不至于到不能出门的地步，连贺夫人都照常和二姨太去拜佛，为什么就她不能出门？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贺夫人和二姨太前脚出门，她后脚就赴约去见莫金妮。她的马术很好，可来汶北这么久了，只和莫金妮骑马出游过几次，后来莫金妮对骑马失去兴趣转而迷上别的，很快又失去兴趣再迷上别的，没人陪她骑马，她就再没这样出来玩过。

　　所以明明莫金妮约的骑马，她却是最高兴的那个，上马飞驰而去，在马背上短暂地找回了昔日的开心快乐。家中未遭变故前，她就极爱骑马。

　　莫金妮则闲情逸致地遛马，更着重于看风景。

　　等她骑了两圈回来，莫金妮把马拴在树上，已经背靠树干睡着了。那酣睡的模样，好像许久没睡过觉似的。她不确定莫金妮清醒时心中会否难过，但此时此刻，看着莫金妮安睡的模样，她感到安心。

　　仅有这个时候，她们两个是反的。

　　莫金妮安静乖巧，她却活力飞扬。

　　她也将马拴住，背靠粗大遒劲的老树树干，和莫金妮肩靠肩坐着，安静地等她醒来。

　　莫金妮睡了不多会儿就惊醒了，她吓了一跳，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了？”

　　莫金妮长长呼出一口气，摇头说：“没什么，刚才被魇住了。”

　　她欲细问，想想还是作罢。

　　两人出门早，又因为莫金妮忽然没心思骑马，回去得也早。

　　两人各怀心思回去，却不知仅半天时间，函阳城中已喧闹异常。

　　黑压压的学生队伍聚集起来，高举横幅，大喊口号，空前盛大的游/行阻塞交通，截断了她们回去的路。司机下车询问情况，一不小心被卷进人潮，打着圈儿都绕不出来。

　　维持治安的军警亦被人潮淹没，车前除了人还是人。

　　从横幅标语可知，此次游/行针对的是汶北统帅，即是贺显昌。部分标语号召人们抵制日货，更多的标语和口号，都是反列强反封建，反军阀反□□。

　　黑压压的人群举旗呐喊从车前涌过，凌霜华焦灼不已，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急什么。莫金妮异乎寻常的冷静，看着前方悠悠道：“霜华，你看，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觉得。”

　　凌霜华愕然，心中的疑惑与震惊交织，难以置信地看着莫金妮。她最好的朋友，出身不凡的莫五小姐，竟说出这样的话。

　　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生□□闹，做些出格的事都当她是被惯坏了，可此言一出，凌霜华知道，她是从里到外都的的确确和以前不一样了。

　　远处驶来一辆辆军车，扛枪的士兵起了威慑作用，但只过了一会儿，队伍再次群情激愤，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双方厮打起来。

　　一声枪响猛然传来，凌霜华一愣，只见游/行队伍更加激动，浪潮般不要命的涌上去。莫金妮坐不住了，伸手摸上了车门把。

　　凌霜华窒息般心头一紧，连忙拉住她攥得紧紧的，竟然开始害怕：“金妮，不要！”

　　就在远处，混乱中可见，是程亭筠带领部下镇压游/行。

　　莫金妮也看到了，眼中激昂逐渐下沉，缓缓收回正欲开门的手。她这样冲出去，再不会有人把她当一个胡闹的孩子了。

　　凌霜华煎熬地待在车里，庆幸队伍涌向了远处，她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她从汶南而来，贺家收留了她，可是......

　　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拉着莫金妮不松手。

　　游/行渐渐被镇压，几个带头的青年被追捕，四散逃跑。程亭筠带兵追捕其中一人，眼见着就追到她们这边了。

　　忽然间，人群再起动乱，等程亭筠拨开碍事的人，那人已不知去向。

　　他沉下眉眼扫视四周，不料却看到路边熟悉的轿车。凌霜华和莫金妮从车上下来，莫金妮好奇心十足地问：“亭筠哥哥，这是怎么了呀？”

　　“学生聚众闹事。”程亭筠简短道，又问，“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戴着眼镜，手臂受伤的人？”

　　“我没留意。”莫金妮四下看看，摇摇头，转而问凌霜华：“霜华，你看到了吗？”

　　凌霜华没想到她竟把话支到自己这边，怔怔地指了个方向：“刚才晃眼一过，好像是这边。”

　　程亭筠语调微扬：“好像？”

　　“人太多了没看清。”凌霜华歉然道，“就看到有个戴眼镜的跑过去，受没受伤不清楚，没能帮上忙，不好意思。”

　　正是这样不确定的说法反倒令程亭筠信服，他道了谢便挥手让部下赶紧去追，他自己也该跟去，脚下却凝滞了一般迈不开步子。

　　莫金妮不知他还站着做什么，心里有些着急，却听他声音轻柔地道：“凌小姐，你没事吧？”

　　凌霜华也盼着他快走，勉强笑道：“没什么，只是不料会遇到游/行，有点被吓到了。”

　　“这几天城里乱得很，你和金妮都别出门了吧。”关心的语气。

　　凌霜华点头：“谢谢程先生提醒，我们知道了。”

　　莫金妮跟着应和，夸张地点头：“嗯嗯，知道了，看刚才那阵仗我已经不敢随便出门了！”

　　程亭筠叮嘱完，继续追捕逃犯去了。

　　凌霜华松了口气，莫金妮望着程亭筠远去像在思考什么，疑惑的眼神一转落到凌霜华身上，再一转又看向程亭筠的背影。

　　灵光闪现，她的嘴角浮现笑意，眸子亮晶晶的。

　　此时，轿车后的墙角边传来闷哼，堆积的杂物倾倒，里面走出来一人，挺拔的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右臂受了伤。

　　“你没事吧？”莫金妮问。

　　凌霜华头痛，她算是被莫金妮赶鸭子上架逼的，莫金妮商量都没有一句就把人藏起来，料定了她不会在程亭筠面前拆穿。

　　这下好了，怎么办吧？

　　幸好，这人没有继续麻烦她们的打算，说了句谢谢就要离开。

　　莫金妮觉得好笑：“我做好事不留名，你也不留名？！”

　　那人匆匆离去，只留三个字。

　　“严行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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