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事
宋剑秋并非易怒之人，他生来富贵，少时却有过一段流亡经历，曲折的经历让他早早养成了宠辱不惊的性格。可是这李清流，偏偏提到了他心上的那朵紫荆花。
李清流到底才十七岁，年纪轻，也就不知轻重。不知有些人有些事，是旁人的不可说。
宋剑秋没有沉着脸对人的习惯，索性到后院散步。天上明月正好，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长长的影子在空旷的后院，分外清冷、分外寂寥。他行到那一排紫荆边上，人与树的影子重叠在一处，他吻了吻花朵，嘴里轻轻逸出一个名字：“紫绮……”
重重叠叠的紫荆花林里，黑发如瀑的紫衣少女默立。而他踉跄着脚步上前，满是鲜血的手拍在了她的肩上。少女回过头，容颜清绝丽绝，气息干净纯粹，一双杏仁眼满是惶惑，却又带着怜悯：“你是谁？”
八年前的初见，竟清晰得像昨天。
八年前，宋剑秋十七岁，正是风华正茂好时节。他写得一手好骈文，是圣上钦点的“天京四俊才”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可君恩翻覆，转眼他便和家人一起被流放至北疆的绥野城——因为他的舅舅，卷入了科举舞弊的案宗。
连坐之罪，邻里相连，亲友共坐。京城最负盛名的少年郎，一夜沦为阶下囚。这始料未及的牢狱之灾敲碎他的浮华梦，叫他看清何为天子何为朝臣。
但即便看清了这些，他还是不能甘心接受命运做一个囚徒。他想逃，而老天恰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那是离绥野城不过三百里的地方，一伙强盗忽然冲出来。强盗约有百人，领头的老大满脸匪气，在马上振臂一呼：“兄弟们，五月三快到了！杀了官差，把人给老子带回去卖钱了！”
五月三是北疆人口市场开放的日子，强盗是把他们当钱来抢了。一片混乱之中，宋剑秋带着好几处伤跑了出来。有眼尖的强盗旋即提了大刀跟来，宋剑秋慌不择路之间，看见一片葱郁的紫荆花林，直接冲了进去。
那强盗竟在林边住了脚，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离去，离去前骂骂咧咧道：“真是，竟然闯进了圣地，算你命好！”
达拉族族训，绥野城外紫荆林，乃是护佑达拉一族的紫荆花仙居处，是达拉族圣地。圣地之中，不见****不见血。这群强盗，恰好是达拉族人。
宋剑秋并不知道达拉族有这样的族训，却稀里糊涂的跑进来，并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不得不说是幸运。而这林子里竟还住了个医术高明的少女，便不能不说是天意。
他至今记得那姑娘转过头时，一双澄澈的眼睛里满是惊惶和悲悯：“你是谁？”
而他动了动唇，什么都没来得及回答便晕倒过去。
十日后宋剑秋悠悠醒转，醒来时看见那少女背对自己，长发披洒肩头，如一匹黑绸。他微微一动牵动伤口，忍不住疼倒抽一口凉气，那少女回头，盈盈一双眼里满是关切，递来一碗清水。
他坐起身饮了水润喉，问她：“姑娘大德，没齿难忘，敢问姑娘芳名。”
她眼神似有闪躲，好半天，方怯生生回道：“紫绮，红绡紫绮曝仙衣，我叫紫绮。”
他看着她干净的眼睛，忽而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给紫绮：“多谢紫绮姑娘相救之恩，区区小礼，不成敬意。”
紫绮并不伸手来接，他将水碗搁在地上，捉住她的手，将玉佩放在她手心：“不是说北疆人性格爽快，怎么到你这儿，我道句谢，你反而低眉垂眼？”
顿了顿，他又道：“鹤骨龙筋结寿枝，红绡紫绮曝仙衣，这是中原咏紫荆的诗歌。你，向往中原么？”
紫绮眼中一点歆羡，点点头，开口却带了些惋惜：“幼时听族里老人讲过中原风物，为她的繁华所迷。可惜我这辈子是去不了中原了。”
“如何去不得？”宋剑秋朗朗一笑：“实不相瞒，此次我便是被中原的皇帝驱逐到绥野，可总有一天，我会回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一起去。”
“真的？”紫绮雀跃，脸上露出十五岁少女该有的明艳笑容：“谢谢你。”
这明艳笑容让宋剑秋心头募得一暖，他缓缓抬起手，缓缓拂过她的长发。她下意识闪躲，却并没有把头偏开。
世间从无莫名其妙的感情，宋剑秋怜惜紫绮，怜她单纯良善，怜她干净纯粹，怜她样貌，倾国倾城。这怜惜建立在她救下他性命的基础上，保护的成分多过占有。所以伤好后，宋剑秋没有想过离开这片紫荆林，每天早上他离开紫荆林去附近的小镇上做工换来衣食，夜里悄悄回到紫荆林。
紫绮是达拉族人，这紫荆林是达拉族圣地，里头有一座供奉紫荆花仙的庙宇。紫绮每天都会清扫庙宇，一早一晚，跪在庙前做祷告。
宋剑秋觉得，她做祷告时的虔诚模样，分外圣洁，分外动人。那些时候有晨光或是霞光铺在她脸上，他不由把手放在左心，“砰砰砰——”，他的心从未如此有力的跳动过。
她是不同的，与天京城闺秀的温婉不同，与绥野城少女的狂放不同，她安静美好，恍若不食人间烟火。
他对她的喜欢，颇有些后知后觉。然而宋剑秋是个擅长计算的人，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便一定会用力撰在手心。北疆的夜空比天京空阔，星子也更闪亮，而宋剑秋在闪烁的星光之下，将她紫绮拥在怀里。
他以为她会推开他，然而她却将头埋在他怀里，声如蚊呐：“剑秋。”
这被尊为圣地的紫荆林，终于成了他们的乐土。宋剑秋虽未及弱冠，但在天京城也有过一段风流岁月，可对着紫绮，他却想不到那些下流肮脏的事情。最亲密的时候，他也不过是拥着她睡下，在她的额上烙下一个吻。
他的姑娘太过年少，而他愿意用余下的一生等她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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