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暗夜
天字二号房的主仆二人密谈，隔壁也没有闲着。
“宫主，你说那傻子是王爷，这我看出来了，但他作甚要来邀咱们同行？”巴珑冷哼一声，“燕国人个个诡计多端，狼心狗肺，指不定是算计什么！”
鸾兮静静饮茶，并不理她，她便自顾自说着。
“传闻这傻王爷的母妃曾经最受宠爱，傻王爷也是在诸皇子中最为聪敏，风头无两，我看他如今却是傻不愣登…后来几个儿子为了皇位不要亲爹，那老皇帝猜自己是不行了，便假装厌弃那傻子，丢到江南不闻不问，却又暗地里给他铺好了路，当真是一片舐犊情深——不过现下看来，老皇帝若真铺了路，那路定是个坑啊。”
她眼睛一转，一时有些踌躇，偷眼看向鸾兮，见她神色淡淡的，便鼓起勇气道：“左不过是为了燕国皇位那点破事，宫主，你…”
鸾兮看过来，她那点勇气马上随着风散了，忙不迭捂住嘴。
“阿珑，你瞧本座脸上是写着个‘贱’字么？”鸾兮眨眨眼，作出不解的样子。
巴珑捂着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生怕慢了。
鸾兮便笑起来：“我既不贱，又岂会一再地将一颗真心捧给别人踩？”
她低声笑着，巴珑大气也不敢出。
夜风狂啸，将暗夜里的细语吹得支离破碎。
鸾兮坐在窗台上，一条腿荡在窗外摇啊摇，和巴珑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破空声夹在夜风里，月光下一片冷光射向鸾兮！
鸾兮脚下一蹬，侧身翻下窗台，那片冷光“铛铛铛——”地钉进地板中，赫然是一排暗镖。
巴珑正坐在榻上，闻声翻身而起，跳到鸾兮身旁。她正要开口，鸾兮突然抬手将她拍开，她就地一滚，听到耳畔响起一阵细碎声响，抬眼一看，一排淬毒银针钉在她方才的位置。
原来那排暗镖乃障眼之用，使人集中精力于暗镖而忽略了其后的毒针，而这样的手法，属于飞虎门毒蝎张苗。
“谁这么大手笔，竟能请动张苗！”巴珑冷笑道。
鸾兮灭掉房中烛火，闪身站到窗前。她抬起右手，一滴水珠渐渐凝在她的指尖，指尖一弹，水珠骤然炸开，空中好似水面荡起了一片涟漪，又霎时消失。
“这等内力，若当真是张苗，想来他可活不到今日。”鸾兮折身回来，“两条街外，三个人。”
巴珑自窗前飞身而去，几个纵起消失在浓夜中。
.
顾勋其实有些慌。
方才隔壁的动静惊醒了王爷，又看见那个叫巴珑的女人飞身而去，王爷便叫他也跟来看一看。
如今这一方城镇聚集不少江湖人士，有江湖人的地方，就有生死，暗夜里仿佛涌动着血红的薄纱，他一路看到不少横陈的身影，心下惊惧，没敢细看，只一路跟着巴珑。
未出京前，燕宫武师就对他大加赞赏，称他是这一辈骁卫中最出彩的，出京后他也见识了不少江湖人，学习了许多，自问武功不算差。
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却与燕国大不相同…
正出神时，一阵破空声传来，吓得顾勋脚下一滑，他忙稳住身形。
不远处，巴珑抽出短刀挡开暗镖，跳下屋顶，顾勋忙几个纵身跃过去，俯身凝神细看。
长街四下无人。
巴珑见状，冷笑道：“哪个獐头鼠目见不得人，只敢暗地里暗算你奶奶？”
顾勋在屋顶上很是无语，只觉这女人实在是粗俗不堪，丝毫不像燕地女子柔美温婉。
显然不止他一人这样想，一个尖锐嘶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桀桀地笑起来：“小丫头生得这样好看，嘴却是脏得很！”
巴珑闻言转身，手中已按了几枚飞镖，正待出手，又蓦地停在当空。
她冷笑一声：“失敬失敬，姑奶奶只当是毒王张苗，原来竟是傀儡师莫丝锦！”
“呵呵呵呵，小丫头倒是识货！”一个黑影从巴珑身后巷子里转出来。那黑影一身破衣烂衫兜头，只有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露在外头，“呵呵…小丫头可莫要乱动，不然一堆碎尸，倒劳烦了官家。”
顾勋不明所以，凝神看去才发现，数根银丝赫然横在巴珑周身。月光下，银丝染上一层柔辉，连横错落，倘若方才巴贸然挥出手，只怕当场就要断成数截！
顾勋骇然。
此人出手之迅速，他竟全然无知无觉，这是何等功力！那女人纵然内力深厚，可此时却已周身被困，她待如何？
顾勋刚想起身帮忙，又顿住。
王爷还在客栈，倘若那女人都没有胜算，我岂非就是送死？可若不出手…
他这厢正在纠结，那边又开了口。
巴珑定在当场，面上却并不惊慌，道：“传言飞虎门傀儡师与毒王义结金兰为生死弟兄，如今看来果然是情真意切。”
这傀儡师以毒王的招式将她引出来，若她死了，只要处理的好，这笔账自然是算在毒王头上了。
莫丝锦自角落里走出几步，行动间“硌哒”声不绝，好似机关转动，他“吱吱”着开口道：“我那兄弟债多不压身，我借来一用，何乐而不为？”
巴珑冷笑：“当真是好兄弟！只是不知何人才请的动你这位‘大师’？”她故意将“大师”二字咬得重。
莫丝锦也不恼，只道：“小丫头，死到临头还要逞口舌之快，有趣。恰好你这债主也想给你死的明白，已等在那里了。”
巷子里又走出二人。
那两人乃一女一男，女子约莫双十年纪，一身短打装扮，另一个则是少年。
傀儡师“桀桀”笑起来，对那女子说道：“小娘子，你且瞧瞧，是也不是这位？”
那女子本搂着少年，闻言放开，几步冲上来，差点撞上银线。她顿住脚，一双眼刀似的剜在巴珑面上，看清了后，一时浑身颤抖起来，那少年忙冲上来扶住她。
女子哆嗦着抽出剑指向巴珑，嘶声吼道：“就是她，就是她！！”她蓦地涨红了脸，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少年抱紧她，抬眼死死瞪着巴珑。
顾勋没料到这一出，当下呆住。
巴珑愣了一瞬，回过神来，面露讥诮：“奶奶我还没死，这却是哪一出，哭丧还是出殡？”
那女子闻言怒视巴珑，嘶声道：“三年前！三年前…”话方开头，她又颤抖地哽咽起来，少年红着眼眶低声劝慰着。
女子深吸一口气，努力把满腔悲愤压下，哑声道：“三年前，家父张侍郎张玉平，三次上疏请求废除国巫之位，奏折均未至圣君殿；家父入宫面圣参奏，被今上驳回；三月后…”
巴珑闻言愣住。
女子猛地抬头，青筋暴起，竭力吼道：“三月后！家父因贪污受贿之罪，受车裂之刑而死！”
“家父清廉一世，抄家之时仅查获白银三十两，贪污受贿…好一个贪污受贿！”女子目眦欲裂，突然转头看向屋顶，“国巫大人！你受尽北川子民供养，敢问午夜梦回时，你会不会看见家父，会不会看见二皇子，看见那些死在你手下的忠良？！”
闻言，屋顶上的顾勋方惊觉一旁无声无息的身影，心头炸开，差点从屋顶滚落下去。
一旁的莫丝锦蓦地嘶声骂道：“国巫？！你这贱人，竟骗我只是一般江湖仇怨？！”
女子转头瞪向他，满眼血丝：“三年来我寻遍所谓的江湖侠客，却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若非你贪图色相钱财，岂会被我哄来？！”
莫丝锦怒喝一声，跳将起来，正待一掌取了女子性命，又忌惮国巫，转身就要逃走。
月光落在那个身影上，她逆光而立，敛目看着脚下的闹剧，像一座无悲无喜的佛。
三年前，侍郎张玉平因贪污受贿车裂而死，抄没家产，家眷入官为奴，一双儿女暴毙。
他日史书工笔，会称张侍郎死谏为国，是忠。
自此民间撰文，会称张娘子不畏妖巫，为孝。
她想说，你的父亲乃二皇子一党，手握百人名册，暗中献给景图宫主；她想说，你的父亲是为向景图宫投诚而参奏我，甚至不惜屠杀战俘囚犯来污蔑我；她想说，若非华图宫的安排，你姐弟二人如何能够“暴毙消失”。
但她只是轻轻扬手，断开缚住巴珑的银丝，
“巴珑。”
巴珑纵起，血染长街。
莫丝锦“咯吱吱”倒下，巴珑抹去脸颊上的一丝血痕，折身回来，一只手蓦地抓住她的衣角。
少年尚存着一口气，他抓住巴珑的衣角，目眦欲裂：“你…你孽…妖孽…”
手起刀落，溅起浊尘几许。
“走吧。”
直到两个身影彻底消失在浓夜中，顾勋才松开捂着嘴的手。
他整个人好似水里趟了一遭，汗淋淋瘫在砖瓦上，一阵血腥味卷在风里，叫他肠胃翻滚起来。他四脚并用爬起来，不敢看脚下的景象，跌跌撞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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