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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生死


  天渐渐黑下来。

  顾勋一路梗着脖子横冲直撞,好像有鬼在身后似的。

  终于要走到客栈,却不料转弯时一头撞进一人怀里。

  “没长眼啊你!”巴珑看清是他,心头火起,一把推开他。

  “抱…抱歉。”顾勋手忙脚乱想往后退,却脚下一个踉跄撞到墙上,“抱歉,抱歉。”

  他青着脸,眼神直愣愣地瞪着,靠在墙上一动不动,豆大的汗挂在脸上。

  巴珑见他如此,心头直发毛,皱眉把他推开就走,嘀咕着:“…有病。”

  顾勋也不看她,就这么直愣愣靠在墙上。

  巴珑头也不回地走进客栈。

  顾勋的脸渐渐泛起红,只觉耳朵里有千万人在尖声鸣叫,他慢慢颤起来,天旋地转间一个影子飘过来。

  “他奶奶的,欠了你的!”巴珑冲过来拎起顾勋扯进她方才出来的巷子里,把他摁在墙上反手就是一耳光:“喘气!”

  顾勋本就没站稳,被一耳光打得摔到地上,屏着的气门霎时冲开。他猛地一抖,只觉胸腔火辣辣的疼,撕心裂肺地咳起来,一时涕泪横流。

  巴珑在一旁叉着腰,皱眉看着他。

  顾勋咳了半响才缓过来,巴珑丢了一方锦帕在他怀里,他胡乱抓起来蒙住脸。

  巴珑冷笑一声:“怎么,有本事害人,没本事承担?”

  顾勋闻言猛地一颤。

  他虽是祯王的贴身侍卫,一双手却从未染过血。

  昨夜见了巴珑杀人,只觉心中惊恐不安,那股血腥味萦绕不去。回去后王爷不曾过问,他却辗转反侧了一夜。

  他清楚自己的身份,也理解王爷的用意,只是想不到今日一早王爷就下令动手。

  他知道那女人不死,祯王就少一分机会,他也知道什么叫愚蠢的善良,可他没有办法,他一路上睁着眼,看不到街上人来人往,只看得到骄阳下碧柳的那一滴泪。

  那滴泪明明被太阳晒化了,却又好像滴在了他的心里。

  .

  巴珑方才跟着鸾兮在酒楼喝茶,冷不丁瞅见景图宫的暗卫首领冬弋自人群里掠过,她便跟了去。不料蹲在某间房上时看着典承被三个侍女围着,一路挤来挤去自长街岔路口消失,不一会儿那个叫什么柳的也跟着寻过来,这小侍卫一身灰衣跟在那女人后面,随后飞虎门的那个蠢货就嚷了起来。

  看到这架势,巴珑便猜到了燕国小王爷打的什么主意。

  她昨日给那女人下了毒,虽不至于害命,却可以让她神智混沌,长满红疹,月余才缓解。恐怕那小王爷察觉了,便出了这么个损招。

  燕国那人有多狠,她冷眼看了这么多年也略知一二,若真要动手,只怕这傻子王爷还不够死几回,反倒是如今那人为了颜面或者别的什么玩一招借刀杀人,还叫傻子找到点破绽——且不说有多少作用。

  虽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这趟浑水国巫并不想蹚,她也就乐得看热闹——比如顺手给某个败类下个毒。不料最后吃了一肚子气回来,还碰上顾勋抽风。

  这小侍卫看着硬气,却是个绣花枕头。

  她继续道:“又想活命,又想不脏了手,你以为世上会有这样的事?”她突然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压低声道:“即便有,也轮不到你我。”

  顾勋就这么瘫在地上,一言不发,巴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无趣。

  关我屁事。

  她转身要走,少年却突然低声道:“我没杀过人。”

  她恍若未闻,继续往前走。

  顾勋蓦地爬起来,嘶声喊道:“我没有杀过人!我不像你!”

  巴珑顿住。

  “你可以笑着杀人!我不可以!我不像你!”

  字字句句好似一把刀直直插在了她的心口。

  你杀人,你杀人,你杀人…

  那把她亲手送出的剑指在她的喉咙前,黑衣少年的嘴张合着。

  “巴珑。”

  “是你杀了他。”

  顾勋还在喘着粗气,只觉眼前一花,背上剧痛传来,整个人竟被巴珑掐着脖子甩到了墙上。

  冰凉的手狠狠卡住他的喉咙,那双眼睛好像烈焰烧到他的脸上,一贯带笑的脸冷下来。

  巴珑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去死啊。”

  “珑姑娘。”

  典承站在巷口,笼在一片阴影里。

  “珑姑娘,顾勋言语无状得罪姑娘,还请见谅。”

  巴珑不理,手上渐渐加力,顾勋青筋暴起,挣扎起来。

  典承走近几步,又道:“珑姑娘,手染了血好洗,后悔却是洗不了的。”

  巴珑一顿,冷笑起来:“后悔?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我为救亲友而杀人,亲友惊惧叱我为孽障,我未曾后悔。

  我为北川子民斩杀燕国敌军,子民恐惧叱我为妖魔,我不曾后悔。

  如今我杀你一个废物,我为何要后悔?!

  “杀人安人,是大义,但若为一时兴起而杀人,是屠夫。珑姑娘不是屠夫,何必如此。”

  巴珑闻言顿了顿,猛地甩开手,顾勋脱力滑坐到地上,捂着喉咙疯狂喘气。

  她看向典承,冷笑道:“杀人安人,那你何不引颈受戮,自裁于燕宫,倒免得兴师动众?”

  典承道:“为天下死,死得其所;为私欲死,不能瞑目。”

  巴珑偏头看向他,典承坦然。

  半响,巴珑转身离开。

  顾勋缓过来,踉跄着跪倒在地:“属下无能,不能为王爷分忧,反而惹了麻烦。”

  典承叹了口气,只道回去再说。

  回到客栈,顾勋又跪倒,俯身道:“属下无能,请王爷责罚。”

  典承道:“你错在何处?”

  顾勋沉默半响,道:“属下错在心存善念,怜悯敌人,不能像昨夜..隔壁那女人。”

  典承闻言,就知道这小子昨夜“长了见识”,还没转过筋来。

  顾勋攥紧衣摆,突然恨声道:“昨夜…昨夜那对姐弟,他们的父亲为国为民,一生清廉,却仅仅因为妨碍了那个国巫的道路就被斩杀!”

  他瞪圆了眼,颤声问道:“难道他们就合该被杀吗?!我的父亲,戎马一生,却因为不与奸党同流而被污蔑,难道我顾氏一族,合该被杀吗?!”说到最后,已带了哭腔。

  典承叹了口气,把他扶了起来,少年坐在榻上,竭力憋着眼泪,典承拍拍他的脑袋,话到嘴边又有些不忍。

  他看着顾勋长大,虽是主仆,却比那几个皇兄更像兄弟。此番他知道是怪自己心急,逼得顾勋去成长,但是事态危急,若再不逼他一把,只怕两人都得死。

  典承莫名有些想笑。

  自己自十六岁彻底死了夺位之心,离京至燕江之地,朝臣散尽,家僮无几,彻底成了富贵闲人。又自觉看透所谓帝王心术,厌倦那些虚以委蛇的心机算计,不愿顾勋也沾染分毫。

  是他纵容了顾勋的少年天真,如今,却有些手足无措。

  半响,顾勋胡乱抹了泪,哽着脖子道:“王…王爷,我其实,不是想不通。”

  他抽抽鼻子,又道:“我昨夜见那巴珑杀了人,回来想了一宿,她,她若是不杀那姐弟俩,她们就要死。就像,就像我们,我若是今日手软,明日如何能护王爷周全?”

  “我…我并非是为自己开脱,也不是觉得那些人合该被杀,我们只是,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渐渐冷静下来,“我虽觉得巴珑心狠手辣,方才却只是…迁怒于她,我只是恨,恨这世道如此,善念难存,恨自己,面对这世道竟如此无力。”

  典承叹口气,揉了揉少年的乱发,感觉气氛很沉重。

  他道:“要不然,王爷给你讲个故事?”

  顾勋抽抽鼻子:“王爷,我,我还记得上次在桃花坞,你讲那个壮汉带着嫂嫂去打虎结果被做成人肉包子的故事被说书先生骂了。”

  典承振振有词:“明明是那说书的水平不行,怕我抢他生意罢了,我那故事多好啊有情节有内涵。”

  他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道:“王爷我要开讲啦!”

  “很多年前,有个美人,美人的爹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人,美人深得她爹的真传,立志成为一位猎人。不料某日她狩猎时被村长看见了,村长对美人是一见倾心啊欲罢不能,美人也跟村长看对了眼,放弃了猎人的身份嫁给村长。”

  典承斜倚在榻上滔滔不绝:“美人出嫁那日,村长亲自骑了高头大马来接,十里红妆从村尾绵延到村口。那叫什么来着,‘紫箫吹月翔丹凤,翠袖临风舞彩鸾’,啧啧啧。”

  典承自个儿啧啧出声,顾勋为了照顾自家王爷的面子,带着鼻音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他们生了个儿子,那儿子很是聪明伶俐,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顾勋:“…”

  他作势要走。

  典承见他如此,抽出折扇敲了他一下,哈哈大笑。

  顾勋揉着脑袋,只当自家王爷又不正常了,典承却又蓦地收声,压低声道:“后来啊,美人发现自家夫君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终于有一天,村长端来了一杯毒酒,逼美人饮下,不料美人并没有死,于是村长又抽出美人亲手做的腰带,活活勒死了美人。

  他低声一笑,“美人终于不美了,她挣扎着,嘶喊着,眼珠几欲爆出,那张曾经美艳动人的脸青白可怖,素白的手指将自己挠得血肉模糊,指甲劈裂…直到断气。”

  顾勋脊骨一凉,哆嗦着问道:“为…为什么?”

  “色衰而爱驰啊!”典承笑得很是爽朗,“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柔情?”

  顾勋叫起来:“谁会因为色衰就这么杀了自己妻子啊!柔情在哪里!”

  典承摇摇头:“小孩子,你不懂。”

  他“刷拉”打开折扇,开始撵人:“行了行了,没事了就给我去看看那三个女人找到碧柳没有,你回来的前一刻她们就去寻了。”

  顾勋撇撇嘴,起身出门。

  房门吱吱阖上,典承靠在榻上,闭眼假寐。

  窗外人声喧嚣渐歇,残阳如血,给这人间蒙了一层血色轻纱。

  那个低沉的可怖的熟悉的声音好似还在耳畔回荡,带着一丝笑意,一遍遍地说着:“孩子,你不懂。”

  “我不懂。”典承喃喃道。

  “父皇,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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