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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雪狮儿


  车内珑姬叮嘱刚落,果真听外头宫使细声禀道:“真人,已到地方了。”

  珑姬应了一声,便拂开帘子钻出,再将后头的荆石自车辕边抱到地上。荆石身量矮小,这舆车规制又高,实在够不着地,正欲坐在辕边往下跳,却冷不防被珑姬这么一抱,便诧异地望了望她。珑姬传音道:“王宫左近,不可放肆无礼,你规矩乖巧些,其余便由我来应付。”

  这却是珑姬自己的一重计较。她知荆石身无修道根骨,又是个内陆男子,带回红浥岛实有不妥,还不如在这繁华安定的国香城内替他寻个着落。此子幼时已谈吐清楚,心思细致,将来在此地为官为臣也不稀奇。但他性情古怪,难免引人相忌,惹来祸事,故而珑姬才将其称作是自己徒儿,又望他在王宫中表现得规矩懂事些,好给那露兰国主留下印象,将来便有所照应。

  她能有如此概念,倒非突然开窍通了世情。要知红浥岛神宫中修道不成的侍者,往往出宫嫁娶,后便携儿抱女返回宫中,央求珑姬替子行濯礼并赐名,沾得一丝半点的仙缘,日后如有根骨,也可入宫修行。珑姬念其往日服侍之劳,但凡不是闭关静定,定然应允,久而久之,倒也弄懂了这套人情关节,此刻便有样学样了。

  他二人下了车,后头骑马的尤安礼也已赶上,跟在珑姬身后,一同随使者入宫。珑姬登车前已见他穿了身水色竹纹直裰衫,头戴青纱嵌玉逍遥巾,手握金碧山水牙骨扇,比昨日形貌大为光鲜,俨然是个神仙公子的架势,便禁不住传音问道:“你何处寻来这么一身?”

  尤安礼口蕴微笑,嘴唇翕动道:“昨日晚间去夜市寻了一圈,便趁机弄套合宜的行头。”

  珑姬道:“你便是喜欢这些浮夸事物,却不怕那留诗人趁机将你杀了。”

  尤安礼笑笑道:“此事实有缘故,容后再禀。何况在下如今既是神宫侍者,自不能粗衣陋衫,折了阁下的颜面。”

  珑姬回眸悄然瞄他一眼,却也不说什么。她虽不屑尤安礼的人品本事,到底美丑妍媸无关乎善恶,喜好华服艳物亦是天性,算不得过错。两人暗地里一番交谈,明面上只装作专心行路,沿着御道径直走往后苑。刚刚转过几道朱墙,便见远处迎来一个绿衫女子,欢声叫道:“怎么现在才到!”其人明眸皓齿,笑靥如花,正是蓼佩素。

  众人见她现身,纷纷行礼叩见。蓼佩素却径直上前挽了珑姬的手道:“真人来得可迟,教我们好等。”其状却极是亲热,仿如是亲生姐妹一般。珑姬心中正奇,却见她悄悄对自己眨眼,当下也不发问,只点头道:“路上费时,望公主见恕。”

  蓼佩素嘻嘻笑道:“真人肯来便是荣幸之至,怎还有什么见恕不见恕的。来,随我去见见父王。”说着便牵珑姬往后苑走去。她虽着罗裙绣鞋,却是健步如飞,原先领路的宫使们见是二公主截人,自也不敢出言顶撞,只得匆匆忙忙地跟在后头。那领头的宫使是个颇上年纪的寺人,此刻一边碎步疾行,口中便尖声尖气地咕哝,依稀是些“小祖宗恁不安生”、“可莫犯了老毛病”诸般碎语。尤安礼垂目走在他近处,闻声掀起眼皮朝他望望,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

  后头众人作何反应,牵了珑姬的蓼佩素却一应不知,只顾跟珑姬说个不停,讲些游猎时听闻的趣事。两人说说笑笑,不多时走入御苑当中,蓼佩素似才省起后头众人,回首道:“两位仙使既已送到,你们便先退下吧。”

  众人唯唯相应,唯有那老寺人欲言又止,见蓼佩素连连挥手催促,方才不情不愿地俯身退去。珑姬见站在旁边的尤安礼目光古怪,有心询问,却又不合时宜,只好暂且不顾,依旧跟蓼佩素齐行。这御苑布局与饮翢台下的水阁大体相似,穿过曲水回廊,就见亭下宫女、侍卫环绕,亭中坐着一众华服男女,那国师槁梧也在其中,正坐与一黑袍男子对弈。手中正拈了枚黑子未落,远远望见珑姬一行人,当即起身朗笑道:“陛下,仙子至矣!”

  那黑袍男子闻言立起身来,隔着亭栏与珑姬对望。珑姬见此人约在四十上下,白面黑髯,容貌颇为俊逸,眉眼轮廓依稀与蓼佩素有几分肖似,又身着黑袍朱带,蔽膝前绣缠枝金纹、蛟龙腾飞,便知这中年男子正是露兰国主。她走到近处行礼作揖道:“赩珑参见陛下。”

  露兰国主亦下了亭子虚扶作礼:“真人不必多礼。”

  那国师槁梧也放下弈子,依旧手持拂麈,上前笑道:“方才贫道方与陛下提及仙子,转眼便到了。二公主,你昨日可是当真顽皮。”

  蓼佩素咯咯轻笑,躲在珑姬身后道:“我看国师当时风风火火地飞出灵修观,还道是急着去哪儿斩妖除魔,却怎知来了位神仙姐姐。”

  槁梧闻言大笑,其状毫无恼怒之意。那露兰国主则皱眉斥道:“疯妮子不可没规没矩,冲撞了贵客。已是这般年纪,还擅自溜出宫去,成何体统?多学学你大姐的好,莫在此处撒野。”虽是斥责之语,脸上却无厉色,倒更似无可奈何一般。

  蓼佩素吐一吐舌头,却不争辩,只往珑姬后头缩:“贵客在场,怎还净与我计较了?”

  露兰国主长叹道:“都是我与你母亲溺爱过甚,才养得你这魔头在世出来。”说着再不理会蓼佩素,转首对珑姬道:“小女顽劣,真人请莫见怪,随吾到亭中坐坐吧。两位仙使也不必拘礼,既无外臣,还请自便。”

  尤安礼拢扇一礼道:“多谢陛下。”荆石却只默默无言,闷头跟着珑姬进了亭子。亭中尚坐了数名女眷,是众后妃与诰命夫人,便一一与珑姬见礼。其中年长的凤冠妇人乃是王后荻氏,身畔伴坐一青裙粉帔的年轻娘子,是已出嫁的芳华公主蓼团素,眉目仿佛与其妹蓼佩素有几分相像,举止却极是娴雅矜柔,神似其母。待与珑姬见过礼,便握着蓼佩素的手道:“都是个将出阁的大姑娘了,还这么飞扬跳脱,将来去了夫家怎好?芳丫头是太闷了些,你却是个静不下来,若能匀一匀倒好。”

  她对面尚坐着两位王妃,皆是彩衣罗裙,金钗玉佩,亦笑着上前见礼。其中梳芙蓉髻的妇人手中还牵一个八岁左右的男孩,乃是二公子蓼馨逸。这男孩模样清秀俊朗,唯是有些羞涩怯生,与珑姬见礼时只轻轻说了几声,便悄悄打量起后面的荆石,倒似对这同龄人格外好奇。珑姬留意到他目光,反将荆石往前推了推道:“这是小徒荆石。他身有尘缘未了,日后难免入世,便先带他来贵邦历练一番。他久居野地,少见生人,有些内向懵懂,倒非有意失礼。 ”

  荆石闻言扭头望望她,好半晌才嗯了一声道:“见过陛下娘娘。”

  那蓼馨逸的生母蓉妃将荆石端详片刻,笑道:“仙家童子确是不凡,小小年纪,瞧着便有气度。”说着手掌轻拍蓼馨逸的肩膀道:“阿逸可是想与这位小哥哥结识?”那蓼馨逸却将头摇得飞快,直抱着她手臂往后缩去,惹得众女眷齐笑。国主亦捋须叹道:“女儿顽劣跳脱如纨绔儿,二子却皆是斯文怯懦若女子,毫无丈夫气概,全是你等妇人惯溺而来。”

  蓼佩素却抢白道:“我习剑法射术,皆是父王所授,缘何怪罪于妇人?莫非我母后与娘娘们娇体弱质,还晓得如何拉出个三石五石之弓么?”

  露兰国主道:“那你这般牙尖嘴利,又是何人所教?”

  蓼佩素笑道:“是先贤书中教我!”国主便不再跟她逞弄口舌,只对珑姬道:“方才听国师所言,真人道法高深精妙,自海外仙岛前来敝地,实在荣幸,不知可愿为吾讲道几分?”

  珑姬自然应是,便在亭中与国主清谈,说些顺气养生之术。其实凡人根骨所限,不通天地,不鉴阴阳,与其讲道,便如夏虫语冰,毫无裨益可言。因而修士但凡囿于此等不得不讲的场合,其一是说些奇闻轶事以炫耳目,其二则是拉出些粗浅无害的医理充当道论,再辅以几门花哨浅显的变化之术,凑成一番高人讲道。凡人不知内里,概只听个稀奇,欣羡一番仙家的手段,也便罢了,但尤安礼与国师槁梧俱是修士,又混迹凡俗日久,于此道可比珑姬娴熟得多,只消旁听片刻,目光中齐齐露出古怪。尤安礼见得槁梧的表现,明白这国师平日里也定没少耍这套把戏,肚中暗暗好笑,心想平民也好,贵胄也罢,但凡论及超脱生死之事,终归是不分高下的糊涂。

  这一番道论讲下来,成人尚能听得,那二公子蓼馨逸则已是毫无兴趣。虽碍于双亲在场不敢放肆,仍旧正襟危坐于亭中,却时而偷眼瞧瞧花间彩蝶,时而低头瞄瞄另一端的荆石。奈何荆石始终在珑姬身旁枯坐,神情漠然如木,也不知是专注倾听,还是早已神游天外。

  蓼馨逸平素就不喜欢听先生讲解书义,难得今日休息,却又被母亲唤来听这些玄虚,失了玩耍的时机。纵然珑姬的声音比那老儒要动听百倍,他也只觉枯燥乏味,身上似有蚂蚁爬啃般难受不已。正在煎熬的关头,却见二姐蓼佩素正暗暗向自己眨眼。他们虽非同母所出,但平日里向来要好,一见二姐表情,便知她有主意,霎时精神抖擞,也悄悄回以眼色。

  果然蓼佩素状似无意地开口道:“真人,你方才说玉粉服食可滋肺腑、定魂魄,是天下之玉都有此效吗?”

  珑姬听她突然发问,未解其意,便道:“自是美玉、灵玉方能应效,劣玉近石,服之有害无益。”

  蓼佩素忽将颈中璎珞取出问道:“此玉如何?”

  未等珑姬作答,槁梧已拈须笑道:“二公主这是嫌贫道礼轻了。此玉内阳而外阴,方可调和中正,若是磨为粉末,难免阴阳不均,服之无用。还请二公主高抬贵手吧。”

  蓼佩素道:“国师既然发话,妾又岂敢不从。但我对这玉粉之效实在好奇,想试上一试。国师赠的宝玉不可损毁,我倒想起另一项物件来。我有一雪狮镇纸,是北域富商所献,据说是用冰玉髓制成,乃当世极品的美玉,触之可清心静气。我也不知真假,便请真人一观,倘若合用,便磨来做粉也无妨。馨逸,昨日去你哥哥殿中习字,可记得拿着那镇纸了?”

  蓼馨逸留意她的模样,见她微微努嘴朝东,便心领神会道:“未曾拿着,当是落在兄长殿中了。”

  蓼佩素轻敲手掌道:“你这小儿丢三落四,借你把玩的东西也记不住拿。罢了,馨烈今日身体不适,眼下莫去扰他,晚些再到殿中取玉。真人可莫急着归去,便随我一同去取,也鉴一鉴这冰玉髓的真假。”

  她说到此处,珑姬已然听出其中玄机,与她相视一笑道:“自当为二公主辨明真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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