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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浪碎鸢


  尤安礼虽然起于邪道,毕竟也算修士出身,自然知晓九霄天阵、九鼎四柱之事。他当初敢潜进红浥岛,便因料定南柱赫月真人已于百年前入灭,新任南柱修为既浅,必会隐居神宫,长坐闭关,是以才松了警戒之心。孰知他霉运当头,去时恰逢海上动乱,非但珑姬出关镇魔,便连神宫修士也纷纷惊动,逡巡岛上以防不测,结果海外妖物漏网而逃,倒将他给逮个正着。也幸而因那妖兽遁入内陆,珑姬急于追剿,这才暂赦刑罚,令其戴罪立功。

  他历经如此机缘巧合,才能得睹珑姬真容,至于她出身来历,除了师从赫月真人,其余则一概无从获悉。直到先前听珑姬自承,方知其原来尚有一同修姐妹,就更遑论金鉴谶语之事了。若以他平日的性情,断然不肯去探问这等根底阴私,但此刻迫于局势,只得硬着头皮道:“那妖物无端念此谶语,其中想有缘故。不知此谶究竟所喻何事?”

  珑姬淡然道:“当年海外惊变,我师门下弟子悉数遇难。先师又算得自己寿数将尽,便游访南域诸国,寻觅接替之人。行至鬯瓒国,忽而心血来潮,知是逢得因缘,于是将我与阿玲收入门下。然我与阿玲乃孪生姊妹,虽性情略有所异,容貌资质却一般无二。先师本意将焰心一分为二,使我二人并立南柱,以共承重任。但一柱二人,此事前所未有,她难断吉凶,便赴青都以金鉴推演,得一图谶。欧阳先生解之,曰:‘玲珑有二玉,焰心无双成’。”

  尤安礼追问道:“只此两句?那先前妖物后续所吟,并非全是金鉴谶语?”

  珑姬点头缓道:“欧阳先生所解谶示,仅此十字。先师既闻此谶,便绝了一柱二人之念。再考我与阿玲性情,终于择我以传焰心,随后闭关坐化。临去以前,召我与阿玲前来,取一双股玄素绦,破拆为二,分授我与阿玲,并留一语,谓:‘焰心无双成,二玉共一绦’。我的本命法器乃是一柄白玉剑,却分得黑绦;阿玲是一墨玉灵刀,却领得白绦。我们料想先师此举必有深意,便索性交换了法器上的佩玉。自此我得玄玉,剑穗之字作玲;她留素玉,刀佩之字作珑。”

  说话间,她袖里一翻,已然取出那柄白玉小剑,于灯下垂首相看,又轻轻抚摸黑绦所系玉球,良久才续道:“此后百年,我接任神宫之主,镇守海外二鼎,阿玲则隐于宫底赤泉畔潜修。但她未得焰心,脾性亦稍逊坚毅,勉力抵至化神,其后再无寸进,如此虚耗百年,渐生急躁,以致道行不进反退。后来海外动荡,她一时心急,未曾知会于我,自行前往镇魔,不料遭遇奇险。待我赶到之时,她虽性命无碍,却已跌落炼气境界,便决意坐生死关以求顿悟,整整五十年,不出洞府寸步……终究是功败垂成。行将羽化,唤我前往诀别,彼时我身在海外,去得太迟,只及相看一眼,未能尽言心意。我与她同日而生,先后仅有一刻之差,每逢寿辰,则必互写贺词,折作纸鸢相赠,再串悬于宫外古桐。她绦断玉碎之日,算来亦有三十年矣,是夜暴雨覆海,潮生红浪,满树纸鸢一夕尽碎……诸般情景,今日思之犹在眼前。”

  她说完这番话,紧握手中玉剑,垂首闭目,久久不语。尤安礼见她睹物伤情,亦不得再问,在旁静坐许久,直至珑姬将玉剑收起,方才谨慎道:“如此说来,‘焰心无双成,二玉共一绦’此句,实乃赫月真人临终所言,告以阁下和令姐……不知当时在场可有他人?”

  珑姬摇头道:“谶语之事,关乎我与阿玲的根底,实无必要与旁人言说,故而先师仅于密室告我二人,我与阿玲更不曾外泄。今夜那巫傀竟能道出,我也不明其理。”

  尤安礼闻言,脸上神色更是凝重:“阁下,恕我莽撞一问,令姐羽化之事,可是确凿无疑?”

  珑姬道:“她道散功消,是我亲眼所见;金身遗物,是我亲手所焚,如何不能确信?我与你讲清此事,便是要证明今夜那妖人,决计与阿玲无关。”

  尤安礼沉吟不语,旁边荆石却忽然说道:“人死之后,一定没有复生的方法吗?今夜那些侍卫被折颈而死,其后依然活动自如,那么可否留其生时记忆不散?”

  珑姬看了看他道:“人有三魂七魄。三魂为灵神所化,生时潜伏三田,死后脱体,复归于天地大道之中;七魄乃身中浊鬼,人生于世,触五色七情而本性见迷,是以结出七魄,生时流于七脉,人死则随肉身消散。那阴尸能动,乃是因为其七魄被拘于体内,受傩术驱使而动,但其三魂既散,就与土石无异,早非生时之人。至于生前所历之事,除非趁三魂未散时以邪法剥出,否则必不可留。阿玲去时,是我亲自在场,焚尸送魂。她七魄与肉身俱化,绝无再受邪法侵害的可能。再者阿玲与我共处百年,彼此言谈举止,再是熟悉不过。她性情略为温怯随和,又喜亲近凡人,这皆是相较我而言。对于邪魔妖术,她也向来嫉之如仇,与那妖人绝无半点相像之处。”

  她既下如此断言,旁边两人亦无话可说。尤安礼转念又道:“既然这事暂时无解,那不妨从另一处着手。听那人言语,似与前朝有关,又称阁下作姬姓,此事亦甚怪诞,阁下可知端倪?”

  珑姬听他用词委婉,语气却甚古怪,便淡淡一笑道:“既入玄门,前尘往事俱成云烟,故而早先不欲说起。但你既然熟知凡间之事,难道还猜不出吗?”

  尤安礼闻她这般言语,知是默认之意,当即揖手道:“早先得悉阁下名讳,只知是赫月真人高足,不曾推敲深想。未料阁下竟是贵姓之后,先前言语随意,多有失礼不敬。”

  珑姬无动于衷道:“姬氏、姜氏俱为前朝贵族,黎抗王姕堘逆天篡命,他二姓贵为帝戚之族,不能阻姕氏恶行,便与姕氏同罪。前朝早亡,又有何贵可言?我与阿玲虽生得此姓,亦不过小国贫户之女,修道之后,更无半分牵连,此事不必再提了。”

  尤安礼口中称是,见珑姬面色清淡,较先前提及姐妹入灭之状,果真半分遗憾哀缅的意思也无,当下再无顾忌,直言不讳道:“那妖人先前称二公主为‘翁主’,又指媴氏为逆贼,言下之意,显是以前朝贵族自命。她令尸兵演《帝台》旧曲,虽为点破阁下身世,也未尝没有借此自喻来历。以当年三户盛状,五服之内恐达千人,其中难免有漏网之鱼。只是此人身怀傩术,既称要与蓼氏为难,又偏偏刻意引阁下来此,诸般行径实在不合常理。”

  珑姬听罢点头道:“此人行事诡谲,必有缘故。等明日见了槁梧,再去宫中看看吧。”说完掩起盏盖,隐有送客之意。

  尤安礼却不即走,又对珑姬一揖道:“尚有一问,望阁下不吝相告。”

  珑姬嗯了一声道:“何事?”

  尤安礼道:“此人屡次挑衅阁下,又扬言要诛杀蓼氏三女一子,当真可谓是肆无忌惮。以阁下之见,此人究竟本领如何?若此人与阁下正面斗法,胜负又当何计?”

  珑姬略一斟酌,随即断言道:“至多初抵化神罢了。此人虽怀异术诡道,但炼气为本,术法为末,观那巫傀的情状,其施术者亦不甚高明,多半仅有炼气境界,念其所习或为傩族遗法,我以修士衡之,恐有偏差,便姑且算此人初通化神,远胜你与槁梧。但若与我正面相较,则绝无侥幸之理,必定由我取胜。”

  尤安礼听了,脸色却无喜色,反倒更见慎重狐疑之意。旁座荆石亦是侧首远目,意作沉思。珑姬见他二人竟这般表现,不由奇道:“你们这是何意?莫非觉得此人手段在我之上么?”

  被问的两人齐齐摇头。尤安礼恐她心生不满,赶忙解释道:“阁下身为承柱之人,又得焰心助力,独镇一域二鼎之地。以如此神通,莫说是区区炼气修士,便在同辈大能当中,亦罕有人敢妄与阁下斗法。那妖人哪怕是化境修士,也决计抵不过真火之威。只是此人明知不是阁下对手,又何苦偏要招引阁下?若说她与阁下有难解之怨,情愿以死相拼,却又对阁下屡屡避退,反去加害蓼氏,其用意实在不明。我是疑于此事,并非不信阁下神通。”

  他说完此话,未等珑姬作何应答,旁边荆石却道:“她是在试你。”

  珑姬与尤安礼同时侧目看他,荆石亦无紧张之意,直接便道:“她做的这些布置,口口声声是为罚蓼氏,但一举一动,实际上全部与你有关。今夜宫中出事以前,那只鬼车鸟绕月而飞,却未伤及一人,目的无非有二,要么是调虎离山,引槁梧出宫;要么就是想将你激怒,伺机试探你的手段。但你既说她的能力远在槁梧之上,自没必要特意将他调开,必是意在试你。衡量她的所作所为,我想蓼氏不过是顺手为之,真正动机仍在谋你。也许她有什么独门手段,又或另藏帮手,但又不能确信稳胜于你,才会这样旁敲侧击,乱你阵脚。”

  尤安礼听了略一思忖,也点头道:“此话不错。今夜那鬼车鸟出现时机甚是蹊跷,又故意绕月而飞,显是意在挑衅阁下。”他虽不喜这古怪小孩,但此刻外敌当前,委实无心去挑对方的闲刺。横竖珑姬非要带这么一个拖累,也总归是聪明人胜过傻小子。

  珑姬听他两人推敲,也知并非虚言,又想此人对自己昔日根底如此熟悉,简直便如附骨之疽,绝不是一般外人可以办到。她面上虽如常态,心中也已反复思量,实无可疑人选,一时思绪迭起,纷乱如麻。出神片刻,方才说道:“此事明日再说。无论如何,当先保他蓼氏平安。”便暂歇议事,将两人各自打发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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