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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旷中曲


  他解开布结,抚摸琴身,弹了几个简单的和弦。一切听来尚算满意,于是便开始演奏——

  “勇士之名为骓贡,

  声威远颂,机智矫猛;

  穿越死之海,抵达日之东;

  誓成万世不朽之功——”

  正是转调关头,不堪受力的琴弦突兀地发出几个粘音,使本应拔高的调子变得歪歪扭扭起来。背靠牛车护栏的琴手敏锐地察觉了这个错误,他立即停下演唱,扳过手里粗制滥造的乐器检查——那是一件本地人从未见过的古怪事物,介于琵琶与阮琴之间,有着纤细的棹柄、梨状的响胴、六根羊肠制成的细弦——正是其中的某一根弦不知何时松弛了,使这场即兴演出半途而废。

  他发觉了问题所在,意识到正是前些天的那场骤雨使琴弦受潮,不禁厌烦地皱起眉。倘若他事先肯听从旁人的劝告,早早把这该死的、工序繁杂又容易损坏的羊肠弦换成蚕丝,换成那种被本地人称为“冰弦”的结实琴弦,情况或许会好得多。可毕竟他已习惯了羊肠弦的音色,却还未适应蚕丝弦,这不关乎孰者品质更佳,只是习惯使然——鲁特琴就应该用羊肠线,或者金属弦,而绝不应当像琴瑟琵琶那样用蚕丝纶,这是顽固派的最后坚持,尽管现在看来并不明智。

  正当他烦恼的时候,牛车前面的骑士察觉了动静。骑士回过头,甩了一下遮挡视线的浅棕碎发,眼睛里流露出戏谑神色:“我早告诉你了。”

  “你没有。”抱着鲁特琴的琴手冷冷说道,“我很确定你当时赞成我的意见。自从你把欧阳的那具梧桐古琴拉断以后,你绝没有再对蚕丝制品说过任何一句好话。”

  面对这一指责,骑士懒洋洋地耸了下肩膀,显示自己无意争辩。他很快又以一种既散漫且快活的语调说:“不管怎样,你现在可唱不了啦!”

  他没有得意太久,因为琴手马上就露出了笑容。

  “得了,安德雷阿。”他说,“你认为,在经历了七八次类似的情况以后,我还会信任所谓的云象吗?让修士们的风水学说见鬼去吧。”

  他直起上半身,使自己的脊背远离牛车的栏杆,还有堆在栏杆上那些柔软舒适、已被他体温烘得暖暖的茅草,然后胸有成竹地在手边的行李包里摸索一会儿,抽出一根用油纸紧紧包裹,因此保持得洁白而干燥的新弦。骑士尽管没有回头,却猜到了他的动作,故意发出极其夸张的叹气声。

  “难道你就不会唱那么一点点抒情的、可爱的、浪漫的午夜小调吗?”他对琴手抗议道。

  “我不喜欢唱下流曲子,安德雷阿。”琴手在换弦时不紧不慢地回答。

  “——所以我们又回到这个问题了。你对下流的概念有些认识偏颇,我亲爱的领主,广受尊敬的宁威……”

  “陈东游。”琴手沉着地打断他,语气不算暴躁,但不容置疑地宣布道,“我知道你的赤县语已经说得很不错了,所以别再提那个词。别给我们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骑士从善如流地闭嘴了。他是为了取乐才旧事重提,而绝不打算激怒对方,最后害得自己受罪。很快,没有他干扰的琴手便安好弦,又费了一点力气校正音色,然后他将手指放在正确的把位上,抬头望了一眼天色——皓月之光自头顶无声地洒落,明亮的银青色匍匐在远处峰峦蜿蜒曼妙的曲线上,隐隐约约地蠕动着,像一条反射出微芒的游蛇——他闭上眼睛,在汩汩流淌、冰敲银铃似的曲调里低声唱道:

  “勇士之名为骓贡,

  声威远颂,机智英勇;

  穿越死之海,抵达日之东;

  誓成万世不朽之功。”

  那是灾厄之龙;

  眠于无底之洞。

  闻其声者皆恐悚;

  唯以谣歌绘其容:

  它怀石之心;

  冷酷更寡情。

  它生蛇之眼;

  视者皆蒙难。

  它覆冰之鳞;

  无终亦无泯。

  它流腐之血;

  一触即命绝。

  勇士骓贡找到龙——

  他拨起玉琴,

  震动石之心;

  他吟唱圣诗,

  净化腐之血;

  他高燃云火,

  融解冰之鳞。

  最后他拔出宝剑,

  将龙首一挥而断。

  妖龙倒地哀声叹,

  泪水流出蛇之眼。

  勇士骓贡杀死龙,

  故乡远在海之东。

  他受日灼难忍痛。

  掩面走进龙洞中。

  徐徐张开蛇之眼,

  倒地化为恶之龙。”

  他缓缓吐出最后一个音节,用羽拨重复了一段悲冷的旋律作为收尾,随即他便松开琴身,失魂落魄地凝视着空中的满月。然而他这种面无表情,介于冷酷与凄凉之间的神态并不能持续下去,因为骑士绝不愿意放弃自己宝贵的发言权利。

  这位英俊的棕发男子仍旧用那种活像是泡在温水里,既舒适又显得没骨头的软慢调子说:“好极了,你还是把这首歌改译了……不过你觉得这有用吗?什么咏叹调、史诗啦,这儿的人可不会欣赏,你难道要冲你那位老朋友唱这支曲子?看在那鬼知道距离这儿有多远的天主份上,我亲爱的领主大人,咱们何不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晚呢?“

  琴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是那种并非真心实意、充满嘲弄意味的假笑。“天主,”他咀嚼似地念道,“这个词被你说出来真是一种不幸,安德雷阿。”

  作为对这份赞美的回应,骑士在牛背上轻盈地旋了个身,正脸对着靠坐在车栏上的琴手。只见这位棕发碧眼的美男子高兴得容光焕发,尽管他实际上是在倒骑黄牛、拉一辆破破烂烂的露天板车,那副腔调派头却好似浑身披挂地骑着高头大马——必须是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的纯种好马,且有一整个盛装的仪仗队在旁敲锣打鼓,可真是神气极啦!这位了不起的骑士将左手垂在腿旁,右手按住胸前,彬彬有礼地朝他的领主弯腰致敬,好答谢对方刚才那番感人的溢美之词。

  琴手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他看得出这家伙的礼仪不大正宗,既没有象征性地摘帽,右手也未正确地捂住心脏,这在对方的故乡是足以被质疑其忠诚品质的,不过眼下就没有必要计较了——这位不幸的领主也清楚得很,指望对方正确地表现出高等贵族该有的风范,是需要某些条件的,更具体来说需要一位美丽到足以被进行吻手礼的年轻女士,而即便真有一位符合条件的女士在场,他也不会允许这家伙丢光自己的脸。

  “说实话,我仍然不清楚我们此行的目的。”骑士在将自己转回正确的朝向后如此说道,“我们跑得这么远,而且一声招呼也没跟你的老朋友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你的老朋友到底是不是这儿的国王?他真的纯靠喝露水为生?我来这片大陆十三年了,可这地方的绝大多数事情对我仍然是个谜。”

  琴手叹了口气。他的眉头悒郁地打起结,但在斗篷兜帽的阴影下隐藏得很好。他说:“我不指望你能弄明白,安德雷阿,你被一个贵族之家世代供养,就连挣五枚金币好证明自己的独立,都需要靠引贼入室来收开门费。顺便一提,实际上你来这儿十五年了,有两年的时间你完全在山里迷路,这不是时间的错,也不代表它们从历史上凭空消失了。”

  “这重要吗?十三年,十五年,凡人才计较这个。别岔开话题呀,你的老朋友到底怎么看这件事儿?”

  “他不会有任何看法。”琴手简短地说。

  “你认为他洞里的仆人们不会告我们的密?”

  “他不需要仆人告密。”琴手讥笑似地在弦上拨出一个促音,“欧阳一直知道我在干什么,但他假装不知道,只要我表现出我正在‘处理私事’。这仅仅是他表达礼貌的方式而已。还有一点,下次别试图用古卓尔语来当着他的面讲你的蠢想法,他听得懂。”

  “他听得懂古卓尔语?”

  “他还听得懂凯拉罕利群岛语呢。有一回我故意说了句当地的俗语……是个挺下流的人鱼笑话,我很确信看到他笑了。那个笑话包含词汇上的双关,所以他没法用他的眼睛作弊。安德雷阿,他就是听得懂,可还要天天跟我装蒜。”

  “你们可真是天作之合。嘿,我就等着哪天听到你说‘安德雷阿,我不喜欢他压韵时老用同一个调,给我杀了他’诸如此类的命令。到那时,对于你这几百年的虚掷光阴,我就得说——为啥啊?因为你们那所谓的友谊?”

  “是啊,我和他可是积怨已久。”琴手冷酷地说,“他明知道我养猫,但种种迹象都证明,他实际上更喜欢狗。这已经严重伤害了我的感情,我迟早会因为这件事谋杀他,烧毁他的洞窟,把他所有的学生都当成奴隶卖掉,满意了吗?”

  “……说到猫,我至今都难以相信你管自己的使魔起名叫‘少东家’。怎么着?你是住过猫窝?为了弄老鼠舌头煮药而给母猫打过零工?”

  “少东家不是我的使魔。假如你稍微有一点记性,就该知道我只能控制死物。”

  “所以?它是你的奴隶主?”

  “它是我的朋友——说来话长。”

  尽管骑士表现出了对猫友故事的极大兴趣,琴手却没有继续展开话题。他已厌倦了和对方扯些乱七八糟的俏皮话,于是再一次抱起鲁特琴。他终于妥协了,弹起骑士最喜欢听的那类小调,主题无外乎青年们的晴日郊游、春季阳光下的田园风光、贵族庭院里偶然邂逅的绝世美女,如是种种令人愉快的内容。

  骑士对此极为高兴。当然啦,他喜欢这些曲子,但当演奏者是他冷冰冰、阴沉沉的上司时,这就是一件比曲子本身还要快活十倍的事情。要知道能强迫别人干不情愿的事情正是人间最奇妙、最高等的乐趣,一种暴君与奴隶主式的特权,有钱都不一定买得到哩!

  而对于琴手呢?事实上他的心情也并不很差,摆出一副毫无生趣的脸只是出于惯性,毕竟他是很高兴自己的旅伴能闭嘴不说话的。让别人在自己不想被打扰的时候保持沉默,这也是一种值得花费万金去获取的幸福体验。因此,尽管浪漫小调与他们所乘的老牛破车、身下的荒凉旷野或者地平线尽处古朴神秘的群山没有半点应景的地方,这两位同时赢得了世间莫大快乐的人却都心满意足,有志一同地维持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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