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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悠悠往事


  骑士跳上石头,盘腿坐在最高处,月光映亮了他的面孔。他有着和本地人迥然相异的外貌,除了深棕色的头发与翠绿的眼瞳,他的五官深刻分明,显得富有阳刚气息,却偏偏留着一撮山羊似的八字胡,使得这份英俊的严肃性大打折扣,甚至显出某种邪气的滑稽感。这短撇的八字胡,按照他自己所说,是模仿古代一个极有名的海盗船长留的,潇洒造型足以风靡万千少女,只可惜如今的人们甚至已经不晓得海盗为何物了。他曾声称这是一个审美贫乏的年代,胡须的地位远远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我很少见你这样盛誉一个修士。”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琴手,兴致盎然地说,“他叫什么?荆道启?”

  “这是我记得他的原因:他不是一个修士,巫师,或者其他什么怪物。他是个凡人,一个文质彬彬的学者。两百多年前我通过十三月航路回到这里,没有碰见伏龙河的天空捷径,而是从西岸登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抵达玉畿山,所以在当地寻找欧阳的家族与旧宅,很快引起了本地人的注意。当时荆道启担任西域某位大国王的皇室顾问,他对我的草药学理论很感兴趣,邀请我到他家里做客。我们聊了一些天文学和植物学方面的话题,他的广博引起了我的兴趣,尤其考虑到他是彻头彻尾的赤县人。我们相处了一段时间,我又认识到他在数学、历史学、医学、地质学、建筑学,还有政治和哲学方面的才华。安德雷阿,我不是想轻视这片大陆的底蕴,但数百年来我从未见过这样惊才绝艳的天才,一个真正的博物学家。”

  “这对我来说可是司空见惯。”骑士打了个呵欠,“你们在议会上聊的话题还不够无聊吗?”

  “你得这样考虑:巫师和修士有着同样的优势,那就是对自然寿命的背叛。他们可以用凡人一生难及的时间来累积知识。而荆道启,我在做客期间对他起了疑心,用了许多办法测试,答案是毋庸置疑的,他是一个凡人,只有微薄的法术天赋,尽管他实在是智力超群,才华横溢。”

  “听起来你都快爱上他了。”

  “恰恰相反,我非常严肃地考虑过暗杀他,即便在他从官员位子上卸任以后。你知道我一直在派遣使魔监视整片大陆,绝大部分原因只是出于安全防范,不过我说实话,有那么一小点的因素,我是为了他。我自认为对他的了解相当深入,远远超过他的同侪,因而我会怀疑他出任财务官员的居心。他是那样一个天才,尽管他试图表现得斯文有礼,但我知道他的孤傲自负,他绝不屑于和热衷歌舞马戏的王公贵族为伍。他曾说他只对知识和智慧感兴趣,但那是在撒谎,而我恰好非常,非常熟悉谎言。”

  “所以你的结论是?”

  琴手摇了摇头。他抚摸着石头表面的刻痕,嘴角露出一种自嘲式的微笑。“我没有结论,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证据。”他说,“我只能揣测。从这样一个凡人的角度出发,他会想要什么?以他的立场,他的身份,要如何看待如今的这个……修士政权?”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自造名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安德雷阿。你以为这里和阿尔比寇斯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不错,这里法治完备,社会稳定,没有到处杀人祭祀的女巫,没有一天到晚入侵的深渊生物——这一点我是很钦佩的,他们搞的大陆级防护阵是个天才构思,阿尔比寇斯的巫师们绝对做不出来——但这里在政治问题上是一样的。确实没有什么魔法国王和吸血鬼皇帝,从法理上来说,欧阳仅仅是得到官方认证的最高宗教领袖,但你觉得谁才是真正掌握最高权力的人?如果,我仅仅是说如果,欧阳现在下令削掉所有的诸侯王,或者另换一个中央国王,你认为坐在天子宝座上的人可以对他说不?修士们也许吃素,也许是自然爱好者,也许被更高等的魔法规则限制着行为,但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最高阶级,真正的统治者,这没什么可否认的。中土豳国从来都不是赤县神州的权力中心——青都才是。”

  骑士严肃地托着下巴,琢磨对方难得公开的政治见解。但他的严肃从来不能持续很久,于是晃了晃脑袋点评道:“这对你的老朋友而言可真是相当刻薄的观点。”

  “我没有在针对欧阳。我们认识八百多年了,我知道他是怎样的人。欧阳是个正人君子,一个样板式的圣贤,这点我比你体会得深。过长的寿命通常会增长人的深沉与冷酷,但是欧阳呢?他属于‘那种修士’。”

  “哪种修士?”

  “让我这么说吧,他是个品德高尚的政治白痴,我一直都这么觉得。顺便一提,我认为小黑绳子跟他半斤八两。”

  “好吧,小黑绳子又是谁?”

  “欧阳的师妹。理论上来说,她是你脚下这片土地的实际统治者,但我很怀疑她是否尝试过使用这份权力。你看,东域和南域实际上都由修士掌握,而他们也完美地浪费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一种幸运,但我认为像荆道启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满足。他对此无疑是有计划的,我们曾经聊到过这里的法术理论,‘五行’与‘魂魄’,他向我展示了几种构想,用于避开肉体限制施放法术。我离开西域的时候他还没有完成,但这份研究显然被继续下去了。百年来我时常反思这件事,或许我当初就应该先杀了他。”

  “……老实说,我仍然不懂你为何如此神经过敏地看待这件事。”

  琴手无奈地笑了。他抽出收在腰带暗格里的华丽匕首,开始在石头空白的地方比划:“你听得懂四则运算吗,安德雷阿?我不妨给你算一个大概的比例。托修士们那个大型防护阵的福,赤县受到深渊魔力污染的比例远远低于阿尔比蔻斯,但这也意味着他们修习法术的资质门槛更高,我得说简直是苛刻至极。照我两百年内收集到的情况,十个人中有一半的人具备合格的魔力感应资质,他们通过毕生的修行可以成为最初级的修士——专有名词叫做‘炼气修士’,但这是个相当模糊的概念,上限与下限差距惊人。我们现在取定一个粗暴的标准,将所有能够不依赖外部器具辅助而正面消灭一支千人军队的修士称为及格者。这样的人在所有初级修士中,每百人里会有三到四个,如果这些幸运儿的自然寿命尚未耗尽,他们将有希望挑战下一个境界,被称为‘化神’——我认为对于其威力描述得非常贴切,至于成功的比例,在那些接近炼气顶峰的幸运儿中,是五千比一。”

  匕首青蓝色的刃尖在石头表面轻盈地滑动,刻写出一连串数字符号。它们整齐地排列在那些磨损黯淡的古文词句旁边,看起来分外古怪。当琴手解释完他的计算标准时,运算结果也同时得出了。骑士坐在石顶,上下颠倒地去读他的计算过程,但似乎不是很得力。

  “一百万人中可能出现三名化神修士。”琴手给了他最简单易懂的解答,“并不是所有修士都擅长攻击性法术,所以这个结果可能会有所出入,但这意味着赤县的每一代人口总量最多只能产生十几名化神修士——这也只是理想数字,因为他们不可能花费大量时间和资源去检测每一个人的资质。青都资源的极限容量是十万修士,尽管欧阳的同门比我的估算保守得多。我也不会去尝试计算‘返虚’修士的晋升比例,因为可靠样本太少,而且我一直搞不懂他们那套该死的心魔机制。”

  骑士伸出手指比了一比,漫不经心的态度似乎说明他并不觉得一百万比三和数数自己的十个手指有什么区别。“不管怎样,”他说,“十个也够用了。死莲姐妹会连你在内只需要十三个主祭,何况一个又能活很久。他们要那么多神有什么用呢?”

  “问得好,安德雷阿,他们的大陆防护阵每次只需要四个人,所以从效用角度而言,没必要消耗资源去培养太多备选者。掌握强大力量的人越多,这个世界的结构稳定性就越差——我相信荆道启也是这么想的。而我要提醒你另一个事实,修士越少,相对的凡人就越多。”

  “食物与奴隶也越多?”

  “如果你口中的奴隶掌握了法术原理呢?不需要多么强大的咒语,他们只需要学会怎样释放一个拳头大小的火球,组成一万人规模的军队,安德雷阿,你见过阿尔海拉姆最猛烈的暴风雪,不妨想象一场同等规模的烈焰风暴,我打赌它可以把玉畿山烧得干干净净。”

  “他们何必要去烧玉畿山?”

  “你告诉我国王们为何要烧死女巫。”

  “噢,我以为修士们是站在人类那一边的?他们也杀人做祭祀?”

  琴手平静地看着他:“你见过大象怎样踩死蚂蚁吗,安德雷阿?温和的素食生物,无意猎食,但只要它乐意,只要它不介意,它搞起屠杀来可比狮虎更容易。哪怕它心里将自己视为一种另类的蚂蚁,哪怕它曾经真的是一只蚂蚁,这丝毫不会改变它的威胁本质。重点从不在于行为,而在于种类。女巫,吸血鬼,修士……对于人类而言我们都不是同类,而是怪物,凌驾于种群之上的吸血者、掠夺者。”

  骑士陷入了沉思。但他的沉思与他的严肃相同,主要是基于迎合气氛而非话题内容。

  “呃……我觉得这听起来可能有点过于阴暗了。”他品评道,“这是什么巫师界的真理?还是你在人类恐惧症发作后产生的种族偏见?”

  “是基于我数百年经验总结而得出的真理。”

  “——是个人偏见。”骑士高高兴兴地下了定论。

  “我欣赏荆道启,”琴手用他沉着稳定的、仿佛不曾听见任何异议般的声音说,“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在一个修士执政数百年的文明里,我不得不对他推崇备至。而这也正是现在我来这儿的理由——我很尊重他的理论,所以我已决心彻底消灭他,包括他的思想,如有必要也包括他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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